话音刚落,从某个角落传来另一道声音:“我们跟周毅他们走散了,这里是个矿井,柏朝发现的,我俩一起把你们拖了进来避火,差点没呛死,还好火烧到一半下暴雨了,阿肯说得没错。这回算我们命大。”
虞度秋听出了是纪凛的声音,又听他说“你们”,而且空气中的异味浓烈得无法忽视,就知道穆浩也在这儿,忙问:“穆浩还好吗?”
“不是很好。”纪凛的回答令人心一沉,“他太虚弱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刚吐了一回,还有点抽搐发热,如果我没猜错,是镇定剂成瘾后的戒断症状……柏志明这个畜生,杀他一百次都不够。”
最后一句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咬字微颤,听得出包裹着多么强烈的恨意。
从去年十月至今,整整十个月,被囚禁于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在黑暗与饥饿中苟延残喘,不断地被注射药物无力挣扎逃脱,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精力、生命逐渐流失,从一名健壮的刑警消瘦成寸步难行的骷髅,逃出生天的希望日益渺茫。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在这个等死的过程中崩溃发疯、撞墙自尽,穆浩能坚挺地活到现在,精神依旧正常,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我小时候被关过几天小黑屋,到现在晚上睡觉还要开灯。”虞度秋自嘲道,“在意志力方面,穆浩比我强多了,还记得高中那会儿,我总是破坏校规到处闯祸,他坚持不懈地念叨我,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实在受不了,只好妥协。庆幸他去当了刑警,有无数犯人等着他审问,终于让我脱离苦海。”
“他当然比你强,穆哥比任何人都强,被他念叨是你的荣幸,说明他关心你。”小迷弟纪凛似乎完全忘了,现在随便来个小孩儿都能掐死他身边虚弱的穆浩。
虞度秋带着笑意调侃:“情人眼里出西施,理解。”
纪凛的语气立刻慌了,想来脸应该也红了:“你胡说什么!闭嘴!有说闲话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回去!”
他音量大了点,身旁休憩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吟。
纪凛连忙收声,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穆哥,我小点儿声。”
那诚惶诚恐的语气,仿佛病骨支离的穆浩跳起来威胁了他似的。
换作平时,虞度秋肯定要嘲弄一番,这会儿却没心情。
这地方太黑了。
他的手伸进腋下抱住了自己,坐在柏朝腿上,迟迟不下来,甚至把脸直接贴在对方脖子上。
柏朝察觉了他的小动作,低头说:“别怕。”
呼出的气息拂过脸颊,是真实的、温热的活人气息。
不是他的幻觉。
虞度秋暗暗舒了口气,回:“没事,听他的,先想想怎么回去。”
爆炸发生的时候,他们四个身上都没背包,物资和工具全丢了,现在身上只剩下手机,然而这片背坡几乎没信号,要想求救,恐怕要绕回房子处,或者下山找信号。倒也不难,只是外边下着大雨,山路泥泞湿滑,爬坡和下坡都得小心翼翼,速度估计会很慢,何况还要背着穆浩,保不齐会在半路上被柏志明逮个正着,万一对方有其他武器,或者其他同伙……他们凶多吉少。
还有一种方案是,待在矿井里等失散的娄保国和周毅带警察回来找他们,手表有定位功能,只要连上网就能查到他们的坐标方位,但这样做也有风险。
先不论娄保国和周毅等人是否安然无恙,即便是,他们带着个行动不便的孕妇走到山下有信号处报警、再等警察从市区驱车赶来协助,也得三四个小时。在此期间,柏志明若是没看见四分五裂的尸体,或许会搜山。
这个矿井的隐蔽性并不强,柏朝在上边洞口铺了层挖矿工人留下的防水布,勉强能伪装一时,可柏志明常年在此地出差,连炸山的炸药都能搞到,怎么会不知道矿井底下能藏人?
假如被发现,他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爬上去的方式只有一道绳梯。柏志明大可以砍断绳梯,扔包炸药下来,就地炸死他们。
“而且矿井可能会塌方,还有瓦斯爆炸的风险,我可不想当金丝雀①。等雨停了我们就下山吧,现在出去可能遇上泥石流,更危险。”虞度秋总结道。
纪凛思忖了会儿,提出了第三个方案:“你上山前不是叮嘱过你的几个保镖在山下等着吗?刚才又是爆炸又是山火的,他们肯定知道出事了,或许早就报警了。”
虞度秋沉默片刻,说:“我不相信他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啊?那你带他们出来干嘛?”
“之前相信,现在不信了。”虞度秋的声音仿佛被雨水浸染,透出丝丝寒意,“还是那个问题——柏志明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纪凛:“柏朝不是说过吗,山下淘矿的那些人告密啊,他们肯定是柏志明安排的眼线,一旦有人来找他,就去通风报信,手机发条消息分分钟的事儿。”
“难道那些人没日没夜地守在那儿吗?我觉得他们更像是专程等我们来……柏志明恐怕知道我们今天要去找他。”
这下换作纪凛安静了,半晌才说:“你这个想法有点可怕。”
知道他们今天出行计划的,唯有随同上山的十几人——毫无疑问,都是虞度秋最信任的下属。唯一的外人只有那个向导阿肯,目前嫌疑最大。
但阿肯搜寻的这片区域是柏朝指定的,按理说不该那么巧,正好撞上柏志明的藏身之处。除非……
纪凛如鲠在喉,迟疑了会儿,终究没说出心中猜疑。
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何况人家刚舍身救下穆浩,现在质疑,太恩将仇报了。
四周一安静,黑暗的存在感便尤其突出。虞度秋揉了揉眉心,驱散脑海中朦朦胧胧的画面:“我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王后’为什么没杀穆浩,大老远地把他运到这儿囚禁起来?难怪我在国内怎么找也找不到。”
纪凛也不知道答案,恐怕要等穆浩恢复精神后才能获悉实情。
雨声哗哗,不绝于耳,四周人声短暂地沉寂了片刻,虞度秋忽然察觉,他们两个说了半天,柏朝一声没吭。
黑暗仿佛在他们之间隔了道屏障,即便皮肤相贴,他也感受不到平日那高于常人的体温。一丝莫名的怪异感蔓延上心头,虞度秋试探着轻轻“喂”了声。
“我在……怎么了?”柏朝像是悠悠转醒,声音透出一丝慵懒疲惫。
虞度秋心定了定,跟他开玩笑:“你觉得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
纪凛冷哼:“要说晦气话你俩悄悄说去,别让穆哥听见。”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纪凛给穆浩盖上了自己的外套。
虞度秋遂了他的意,仰起头,嘴唇贴着柏朝线条利落的下颚线,往上寻到了耳朵,低声说:“我们说我们的,别理那个小古板。”
柏朝的手臂收紧,稳稳抱住他,也贴到他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不会的,这儿太黑太脏了,不适合你。”
虞度秋笑了:“那谁适合死在这种地方?你吗?”
“我不挑,有你在,哪里都可以。”柏朝的语气稀松平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妈妈哄孩子入睡,“睡会儿吧,雨停了喊你。要开手机光吗?”
“不用,省点电,我没那么脆弱。”虞度秋整个人几乎窝在他怀里,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不一,“刚昏过去的时候做了噩梦,不想睡了。”
“什么噩梦?”
虞度秋原本不想说,但柏朝这会儿靠得太近,低柔微哑旳声音在耳膜内震荡,脑海中尽是回音,刚清醒的神志似乎又晕晕乎乎了,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心中所想:“梦到了……我小时候的司机。”
“杨永健,是吗?”
虞度秋一怔,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这个名字,在虞家应该有十多年无人敢提起了。
“查了当年绑架案的新闻。”柏朝回。
“你本事真大,我妈把当时的新闻都压下去了,按理说没人能查到。”
“只知道一些皮毛……能跟我说说吗?”
“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凭什么跟你说?”虞度秋的手指划过他的脖子,传递出危险的讯号。
柏朝不惧不畏:“你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也可以,但我从小就知道,伤口的腐肉要割掉,否则永远好不了。”
虞度秋一时没做声,柏朝以为他不愿意讲,却听他突然开口:“我早就割掉了,也长出新肉了,我只是……不想去看那道丑陋的疤痕。”
柏朝沉笑:“你哪儿有疤痕,你全身上下我都看过了。”
“……我好不容易说回正经的,你倒不正经了。”虞度秋捏了捏他的脸。
经他这么一打岔,压在心底的某些沉重情绪稍稍飘了起来,封锁已久的大门得以缓缓开启,露出一道狭窄的细缝,允许旁人窥探一二。
真是完蛋,底线再度失守,最后层皮都快被这头小柏眼狼扒光了。虞度秋无可奈何地想。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话题并非不可触碰的禁忌,但就像‘虞美人’一样,约束别人的议论权,无非是我的掌控欲在作祟。”
“嗯。”
柏朝没发表评价,很安静地听着,虞度秋被黑暗催促着,不得不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其实起因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说完:他家人生病,需要靠特效药吊着,欠了几百万的债,撑不下去了……是不是很恶俗的桥段?像烂片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可事实就是这样,我妈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傻,从来不跟我说,否则……”
虞度秋话音一顿,而后自我否定道:“没有什么否则,谁会跟一个九岁的小孩儿借钱呢?何况他也还不起。”
“所以就发生了那次绑架……怎么说呢,其实我也算是帮凶。”
“他给我喝的水没加够料,中途我就醒过来了。他没对我怎么样,反倒求我配合他,说不会伤害我。那间屋子很黑,阴森森的,我很害怕,而且他哭得太可怜了,我就心软答应了。”
虞度秋说到这儿,缓缓叹气:“我真不该答应的。”
“我以为,不过是演场戏罢了。只要我表现得够惊慌,大人们就会于心不忍,把钱转给他,这样既能救他家人,我也没有损失。我那会儿对钱毫无概念,觉得家里的钱是无穷无尽的,几百万又没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