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福掀开另一块绸布。
那是一幅卷轴。卷轴材质看似普通,上面却精心用蜀锦装裱。卷轴展开一半,露出里面赫然是一块三尺多长、两尺余宽的波斯猩红提花羊毛毯。
毯面是极致密的千层结工艺,图案繁复艳丽,中心是纯金丝线描绘的硕大折枝牡丹,边缘滚着繁复的金线几何回纹,毯面细腻柔软,在厅堂光亮下呈现一种华丽到近乎嚣张的质感。
“此乃波斯宫廷御贡提花毯。二弟说房中旧毯寒酸,衬不起新购的玉砚镇纸与蜀锦画缸,托姚姨娘又寻来的。京中‘宝聚斋’的珍品,价银一千八百两。”
顾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剧烈地晃了一下,温热的茶水泼湿了她深褐色的福字锦缎衣襟。
和田玉!波斯御贡毯!动辄两三千两银子的东西?还是给个十几岁、连童生试都未过的哥儿房里摆着用?
顾暄的目光移向管事嬷嬷张氏捧着的两个沉重华丽的首饰匣子。
“打开。”
嬷嬷不敢怠慢,依言开启。
瞬间,满室生辉。
左边一匣,黄金为主,各式簪钗项圈镯钏,镂刻极其繁复精细,簪头上镶嵌的鸽子蛋大小红蓝宝石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最令人咋舌的是匣中央一支累丝嵌宝金凤牡丹点翠步摇,羽翼以极薄金片叠加,凤目嵌拇指肚大的黑珍珠,口中衔着的三股流苏串着米粒大小一般齐整的圆润饱满的东海粉珠,长及一尺余。
右边一匣,珠玉琳琅。圆润无瑕的拇指盖大小的南洋金珠项圈、成串成串的莹润东珠项链手钏、翡翠绿得沁水的满绿福镯、水色透亮带春带彩的紫翡玉佩、还有数对红若鸽血的珊瑚耳坠子……
“大小姐雨欣上月及笄礼新添的首饰,前儿个端午宫宴又得了一批赏赐,这是她房里常戴的几件压箱底的东西。二小姐雨禾年纪小些,但也开始预备着。这是她俩房中妆奁里挑出来的,说是寻常戴着把玩。”
管事嬷嬷硬着头皮解释道,声音发虚。
顾暄没再说话。只是拿眼看向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死死盯着那几乎能晃瞎人眼的珠翠金石,嘴唇哆嗦着,脸上的红潮褪尽,只余一片冰冷的铁青。
她不是傻子!这些东西加起来,只怕不下两三万银子!这得掏空几座庄子的进项?
顾田浩虽说是个将军,俸禄几何?能禁得起这等花销?姚氏掌家?她掌的是哪门子的家?她挥霍的是谁的钱?!
仿佛怕她不够痛,顾暄的声音像冰锥再次落下:
“祖母。府中公账由姚氏掌管。孩儿记得自请婚旨入宫那日,府中几位掌柜送来的去年总账目,我记得将军府名下京畿庄子三处、城外好水田七百亩、城内铺面五间。除却父亲俸禄粮米,每年所有出息,也不过一万两千两左右浮动。去年亏空,倒贴了三千七百里公中银子。这才半年,二弟屋中添了玉砚地毯,大姐二妹的首饰盒又新装满了。这窟窿……是怎么个补法?”
他没有点明嫁妆二字,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火,烧向那些嫁妆单子上本该属于曾氏的名项财产。
顾老夫人的呼吸彻底窒住了。
她身体晃了晃,旁边的管事嬷嬷吓得赶紧扶住。她想替姚氏辩解两句,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石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孽障!孽障啊!”她拄着拐杖,身体颤抖,几乎站不稳。
不知是骂姚氏?是骂自己?还是骂这整个被蛀空的将军府?
“祖母,”顾暄的声音放低了些,“您不必为父亲忧心。父亲征战多年,深得圣心,是朝廷柱石,即便府中用度简省些,也无人敢轻视。将军府的脸面,自有父亲的军功支撑着,您不必挂怀。”
他看向摇摇欲坠的祖母,语气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至于您,从小家境贫寒,勤俭持家惯了。住在府中这么多年,吃穿用度依旧朴素。日后府中用度缩减,对您其实并无多少妨碍。衣食用度,孙儿自会按时拨付。您安享清福,含饴弄孙即可。其他的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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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扫过桌上那两匣刺眼的珠宝,“自有中馈之人去操心。”他刻意将祖母个人与姚霖母子分割开,也隐晦地保证不会短了祖母嚼用。
顾老夫人喘着粗气,脸上的青黑色稍稍褪去一点,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灰败与茫然。
孙子的话,像是一场冰雨浇在滚油之上。
是啊,她老了,富贵也好,清寒也罢,对她来说,差别真的大吗?
儿子前程未毁,她吃穿用度自有保障。
至于姚氏母子过得是好是坏,那姚霖如此胆大妄为,挥霍成性,将好好一个将军府败成这个样子,惹下这等泼天大祸,她还替他们说什么情?
一阵急促的脚步夹杂着压抑的喘息从厅外传来。
去取钥匙的人回来了。管家顾福手里捧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黄铜锦盒,身后跟着专门保管库房钥匙的李管事和专管各院子钥匙的马头,两人皆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大少爷,”顾福上前,躬身将铜盒捧过头顶,声音发颤,“库房钥匙,西厢院房钥匙都在此处了。账册也一并呈上……”
顾老夫人看着那个盒子,又看了看立在光影中身姿挺直如孤松的孙子,最后目光扫过桌上那两匣足以晃花人眼的珠宝首饰。
沉重的疲倦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罢了罢了……”她极其缓慢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低沉,“该是谁的就是谁的。都规矩办吧……”
她缓缓站起身,只对顾暄极其疲惫地点了一下头,一个字也没多说,在管事嬷嬷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离开了。
管家顾福捧着沉重的铜钥锦盒,看着一言不发站在案边、目光不知投向何处的顾暄,又看看那满桌碍眼的珠光宝翠和已经人去位空的主位,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板直冲脑门。
厅内弥漫的冰冷气息凝滞了空气里所有的浮尘。
他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