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过去, 本就不大的宋家村变成了另一个宋家的庄子,依山傍水,景色怡人。据宋二郎说,原来宋家村剩下的一些老人也留在了庄子上干活。
宋家人被抓走后, 庄子里的人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没人住, 这里荒凉了些,还被官府贴了封条,寻常人不得入。
柳大他们很为难, 不知道要不要揭露身份进去。按理说他们来帮姜遗光找母家家乡,低调行事为好,可这偷偷摸摸溜进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姜遗光道:“大大方方说吧,想必贾大人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他们偷偷进去无妨,可如果要上山寻坟总免不了惊动人, 到时被发现了反而更麻烦。
柳大一想也是这个理,拿了令牌出去了。
宋二郎得了赏钱,在外奔波,这几日竟真叫他找了个老妇人回来, 说她原来在宋家村住, 后来宋家村没了,她就留在庄子里做粗使婆子, 宋家倒了以后流落街头。也不知道宋二郎把她从哪里找来的。
那老婆子自称姓周,丈夫早死了,孩子也没了, 她在宋家村住了几十年没离开过, 村里头大大小小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而当她第一眼见到姜遗光时,就顿在原地。
“像, 太像了……”
周老婆婆眼睛有些浑浊,里面盈了一层水光,快步凑近后感觉她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你就是棉棉留的孩子吧?和她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姜遗光露出上到八十下到八岁都觉得亲近的笑,扶了她坐下,给她倒杯茶后温和地问:“婆婆,棉棉是……?”
见姜遗光目露不解,周老婆子笑道:“棉棉就是宋钰,那时她家门前种了两棵棉花,就叫了这个小名。带我来的柱子家的那小子说了,那应该就是你娘……”
听她说了这话,姜遗光笑得更温和,神情带了一丝激动,忙问:“婆婆能多和我说说我娘的事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周老婆婆高兴道,“棉棉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棉棉那女娃娃打小就生得俊,又聪明,十里八乡就出了她这么一个标致的人,还没到定亲的时候呢,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了。”
“不过棉棉心气儿高,她自己打小偷偷去学堂外学了认字,后来磨着家里人送她去读书……那时候皇上也开了女学,你娘家里就把她送去了,听说她的学问做的好,会读书会算账,夫子还夸呢,说她要是男子,一准能考上秀才了……”
“后来……棉棉读多了书,有主意,开始做些小生意,家里有了钱,就搬出去了……”周老婆婆捧着热茶,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的影子。
小小一个人,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喜欢跑跑跳跳,喜欢穿鲜亮的裙子,喜欢颜色鲜艳的花儿,也喜欢读书。
看着就让人感觉有生气,跟春天的花儿一样。
她年纪大了,想不起更多事,姜遗光只能时不时问一两句,慢慢问出更多话。
周老婆婆不认字,只说宋钰还小时就会抄书赚钱,经常见到她去书铺送书,赚了钱再做小买卖。
但如果按照周婆婆的说法,抄书就算抄几年也赚不到足够做生意的钱。
所以……母亲应该也是靠写书赚钱?至少不全是抄书。
想到这儿,姜遗光忽然生出一种宿命感。
只可惜周老婆婆和宋家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字,对读书有种天然的敬畏感,他们听宋钰说是抄书赚钱就信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什么,笔名又是什么。
之后或许能去那间书铺打听一下。
姜遗光续上一杯茶,汩汩水流声往外散着热气,熏人浑身暖洋洋的。
他声音放的更温和:“婆婆,你知道我娘后来搬去哪儿了吗?”
周老婆婆眼珠子不由自主往一边瞥,那是回忆的模样,想了想才说:“是去京城了吧……”
“棉棉家里后来出了事,她爹娘都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收拾摊子,那时总有人来打秋风,好在棉棉性子厉害着,没让人占便宜……”
“之后她就把家里的东西,房子啊地啊都卖了,棉棉那时候说京城有一家女学办的好,她要去京城读书。”
“她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她绣的香囊呢。只是那香囊后来旧了,不知给我放哪儿了,我找不着了……”
她还记得香囊上绣了漂亮的芍药花。那是棉棉最喜欢的一种花,会绣在衣袖和裙摆上,然后在她面前呼呼地扬袖子转圈儿,说这样她就满身都是花了。
想着想着,周老婆婆就笑起来。
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看着棉棉这样嫩生生的小女孩就觉得喜欢。
姜遗光追问:“她没有回来过吗?”
说到这儿周老婆子连连点头:“回来过的,她后来嫁人了,嫁的那个人也好,长得俊,也是个读书人,他们回来探亲过。再后来就……”
周老婆子年纪大了,即便让她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许多时间也记不清楚,一会儿是十年前,一会儿又是七八年前,总之在她的印象中,棉棉回来了两次。
第一次是和她相公回来探亲,她说自己在京城嫁了个好人家,吃的好也穿的好,过得好日子,叫他们不用担心。周老婆婆早就忘了她相公长什么样,但瞧见他们夫妻俩处得好,就放心了。
第二次,只有她一个人回来,脸白得厉害。她悄悄回来的,谁也没告诉,和周老婆婆说她男人没了,生了个孩子留在京城。
但大家都住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
更何况棉棉回来以后就把她家原来的房子给买下来了,还去里正那儿弄了块坟地。
村里人看她一个人回来,少不得要说几句闲话,都说她命硬,克亲,父母克死以后开始克夫了,也有人上门要看看她,不过都被棉棉赶了回去。
说完没几天,棉棉就自己赶车回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过几天,有人回村里出殡,说宋钰病死了,回村里安葬,叶落归根。
那些人把棺材抬了来,问过坟地位置后就把人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
说着说着,周老婆子就开始抹泪。
她这一辈子也算见多了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俊又这么能干的女娃娃,只可惜最后也孤零零病死在外头。她说自己嫁了个好人家,可自己也没见着她过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姜遗光递条手帕给她擦泪,安慰道:“不哭了……还好有婆婆您告诉我这些,我该谢谢您才是。”
说罢,他正色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环手行一礼,唬得周老婆婆连忙从椅背上跳起来,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遗光又追问了不少事儿,这才送周老婆婆上楼休息。
他转头就和近卫们说要给周老婆婆养老送终。
近卫们就是带他回来探亲的,其他事儿不管,姜遗光表现得重情义也不错,再说他花自己的钱给一个老婆子养老,关他们什么事?没有人反对。
姜遗光上楼后又安慰周老婆婆,让她放宽心,不过他母亲的事情就不要再和别人说了,谁来问都别提。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不平静。
自从被老姜头领养后,他每年都会被祖父带去给父母上坟,祖父告诉他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处,坟前的墓碑也是两份的。可为什么周老婆婆说她的母亲死后埋回了宋家村?
如果真是这样,他每年祭拜的坟墓里究竟埋着谁?
他父亲留下的找坟,竟是指找他母亲的坟吗?父亲也知道她葬回了宋家村?
以及周老婆子说母亲回去后说自己男人死了,可父亲明明是在自己三岁那年去世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也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他母亲难产去世。
两方人,到底谁在说谎?
小时候的事情他已记不得太多,他也从来没见过自己母亲,不知道自己和母亲的样貌是否真的相似。不过他能看出,周老婆婆不像是骗人——起码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这样一来,疑点就更多了。
姜遗光原本提的借口是回母亲的娘家探亲,找找自己外祖家,顺便上坟。但现在……他能确定,父亲口中的“坟”,就是他母亲的坟墓。
近卫们都知道他在柳平城的经历,有一个甚至陪他去上过坟。要是让他们看见这里还有一个坟,说不定会起疑心。
姜遗光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进庄子再说。
只是柳大那边的交涉遇到了困难。
贾大人为单州司马,他不知怎么做的,手握大权,上头的太守竟也奈何不了他。
“听说是有巡抚在背后撑腰……”
柳大很是生气。
贾大人本名贾伏源,朝中也有几个贾家人当官,他知道近卫的厉害,但他不清楚姜遗光是干什么的,还以为是某个人买通了近卫让他们给自己保驾护航。
他也不打算得罪近卫们,只是想拿捏一二,最好姜遗光能主动送上些孝敬,不然就拖一拖。
毕竟上头人都忙得很,你一不说为了什么事,二没有敲门砖,还是个白身,人家不想见也是情有可原。
柳大生气的就是这点。
入镜人身份不能轻易暴露,近卫们在京城中权力大,出京后,要是碰上识相的还好,碰上这种地头蛇拿捏规矩恶心人的,他们若不联络上级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
不过一个探亲而已,还要惊动上官,怎么想都不值当。更何况他卡着规矩也不能说错,就算告上去也不能把人捋下来,到时候又得罪人。
姜遗光也不是第一回碰上这种官了,京城里的官员大多数都谨言慎行,生怕自己被御史盯上。一出京城,这些地方官就不一样,手中有一分权都必须施展出十二分的威势。
“要送礼就送礼吧。”姜遗光说得轻松,他出生入死多次,又救下许多人,攒了不少家当,“就是不知他喜欢什么。”
像这样只是拿捏一二,并不存心为难的还好,挑个贵重物表示态度就行了。
柳大一边生气一边打点,拿银子买了一对白玉环,一面贴金穿花屏风,并一些江南丝绸和其他礼物上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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