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救护车的警报声尖锐刺耳, 急促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蒋麓努力保持着清醒,在被抬走之前还短暂握了一下苏沉的手。
他喉咙里有血,说不出话, 仅靠这个举动去让他放心。
还活着呢, 别怕。
因为导演事先再三申明, 出事后不要联系他的父母,此刻人们更多是帮忙清理场地回收马匹, 派了几个副导演和能照顾的人过去帮忙。
讽刺的是,医院都已经提前找好了,能不作张扬地收入这个病例, 做好保密。
苏沉坐了隋虹的车,视线一路紧追挡风玻璃前的救护车,手指抓着扶手, 握得很紧。
他从未想过, 自己会恨一场火烧云。
为了消息保密,医院找的是当地一家较为昂贵的私立医院,主治医生拿手电筒照了下瞳孔, 吩咐护士们推他去做CT优先检查脑出血情况,语气很急:“你们来的路上没给他喝水吧?”
随行医生立刻道:“没有没有!我们拦住了, 怕你们要开刀手术!”
苏沉等在CT室外, 坐得浑身发冷, 怀里还抱着蒋麓的包。
第一趟CT结果出来, 确认脑内没有出血或骨折,但存在中度脑震荡。
接下来他们要确认他是否存在内脏出血,以及手部骨折的情况。
蒋麓变成病床上被推行来去的一个安静存在。
这个人一直嘴贫, 如果真的没事, 躺都不乐意躺, 被退来退去时少不了拿自己开两个玩笑。
他现在安静到让人陌生,像是医院在快速救治另一个和苏沉无关的人。
苏沉拉开他的包,在里面翻出蒋麓惯抽的烟。
「白鸟」。
他玩着烟盒,指尖被滑动落下的蓝莓薄荷糖撞了一下。
像是男人拍了下他的手,半是认真地拦住。
“想什么呢,不许学这些坏的。”
苏沉把拉链合上,用后脑勺抵着墙,继续等一个又一个消息。
右手腕发生长斜形骨折,之后需要长时间固定和复位治疗。
右腿着地时没有发生骨折,但脚踝有大幅度扭伤,会影响一段时间走路的状态。
耳部暂时失聪,恢复时间暂不可知。
除此之外,还存在多处软组织挫伤撞击伤,情况还算乐观。
蒋麓自傍晚送进医院,做完手部再推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
臂丛神经麻醉让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但医生再拿简易智力测试图表的时候,人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这种烦躁与长期缺水、局部失血有一定关系,不过他性子确实不算安分。
再被推回花团锦簇的贵宾特级病房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趁着左手还能活动,蒋麓对助理比了个手势,后者有点懵圈,试探着把手机拿了出来。
蒋麓干枯地咳嗽一声,哑声道:“笔,纸。”
助理忙不迭快速取来,又被眼神示意离开病房关好门,留他和苏沉独处。
点滴默默落着,病房里安静到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
蒋麓缓了一会儿,看向苏沉。
“我为什么在这?”
苏沉低头写字,用词简洁。
「拍戏,坠马。」
“哦。我忘了。”蒋麓想这些事很费力,他像是在剧烈撞击里整个人被强制关机然后重启,再回过神就看见一群人围着自己,嘴里全是土,苏沉跪在自己面前在擦血。
“那拍完了吗?”
「拍完了。」
“你受伤了吗?”
苏沉拿着笔停顿很久,此刻明白他真的局部失忆了。
「你没有让我去。替身。」
蒋麓盯着那行字努力回忆着,但一回忆就会脑仁疼,还是作罢。
“那我做得很好。”他半开玩笑道:“不然今天躺这的可能是咱两,能搞一部《同床的你》。”
苏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好好,不开玩笑。”
他现在终于可以喝水了,前面有助理在术后帮忙喂了半杯,还是觉得渴。
苏沉去端了温水来,轻轻吹了吹,喂给他喝。
“你真的听不到了?”
蒋麓在盯他的唇语,许久摇摇头:“你写给我,我耳鸣了很久,现在算是安静了,什么都听不见。”
苏沉低头笑起来。
“笨蛋。”
蒋麓迟疑道:“……宝贝?”
苏沉靠在他的床边,一点点地给他喂水,然后帮他确认手机里纷至沓来的各路消息和电话。
以两人的信赖程度,大部分电子产品的锁屏密码都互相清楚,但不会轻易去翻对方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蒋麓虽然伤势不算特别重,也至少要在医院里呆一个月。
姜玄特意打电话来,额外叮嘱蒋麓不要急着回去工作,进度也不着急,一切慢慢来。
助理取来的一沓A4纸,苏沉用的很慢。
他字迹隽秀有神,对蒋麓而言,见字便如听到沉静从容的声音。
蒋麓的耳朵确实坏了,坏得像世界被骤然按下了静音键。
哪怕医生写字告诉他这是暂时的,之后会慢慢恢复,其实也很难习惯。
由于剧组定的是特别贵宾病房,这里的布置也和两室一厅精装修的酒店套房没有区别。
墙壁是深棕色藏光式装潢,木地板上铺着柔软厚毯,还像模像样地放了几幅大众油画,譬如向日葵星月夜之类的。
苏沉此刻想守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但剧组其实并没有停摆,葛导演还是把后面的戏都排好了,不想让蒋麓担心。
第一天夜里,苏沉没有去供家属休息的侧卧,而是要了一把看护用的简易折叠床,就睡在蒋麓旁边。
他写字告诉他,要喝水上厕所出声就行,不用憋着。
蒋麓看着他好一会儿,没阻拦他留在这,而是说了句上来睡。
床确实很宽。
苏沉摇头,写字又说,怕碰着他伤口。
经纪人当天晚上就坐飞机赶到了,先去病房查看蒋麓和苏沉的状态,又去找医生确认情况。
苏沉没有刻意保持距离,在入睡前一直坐在他打针的那只手旁边,半趴着陪伴男人。
他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有剪,显得柔顺又偏长。
蒋麓想揉一揉他的头,此刻只是微微抬起手,又放了回去。
“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自己。”
苏沉摇头,写字说是卡车鸣笛的问题。
他写完这行字,把笔盖上,开口说:“你也有今天。”
蒋麓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听不见。”
“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火烧云了,你知道吗。”苏沉伸手去帮他整理额前的碎发吗,动作很轻,嘴巴很凶:“你多贪啊,一下午一直说保一条保一条,自己拍这么危险的戏不知道收敛吗。”
“带我去看演唱会图什么?图以后听不见了这是最后一次?呸!”
蒋麓在静音世界里很委屈:“你肯定在凶我。”
苏沉捏了捏他的耳朵。
“那你赶紧听见。”
医生说了,现在药物治疗都只是辅助,有些东西没法立刻治好。
能确认的就是要保证睡眠和营养,没事多说说话保持刺激,可能会一点点恢复,也可能突然完全恢复。
凶归凶,苏沉按时帮他擦脸擦脚,在拔针后安排着尽早就寝。
某个病患被限制行动和听力以后很像个小孩,等床头灯都关了,小声说想吃炸鸡。
黑暗里,他的手被摸索着握住,然后四指被压开,有柔软指尖在掌心写了个不字。
“苏沉……我睡不着……你哄哄我。”
蒋麓头一次能光明正大地撒娇,两人又是床靠着床,睡觉时能手拉着手。
他又说:“我伤口疼,还听不见你的声音。”
苏沉坐起来,感情难得战胜了羞臊,决定给他唱摇篮曲。
曲子很老,还是小时候妈妈唱给自己听的儿歌。
少年俯身去轻拍他,唱歌的声音很轻。
“睡吧……睡吧,月儿已经高高挂……”
那次在喀则雪山里,他们好像也是这样。
高原反应压得人昼夜难眠,蒋麓难得变成小孩状态,他也是这样紧靠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直到蒋麓终于能沉沉睡去。
藏区的风总是带着烈意,深夜里都能听见狂猛的呼啸声。
窗外飞雪压得连车辆都看不见外壳颜色,大人们在走廊里走走停停,有说不完的工作。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凭手的碰触确认对方的存在,然后一前一后慢慢陷入梦里。
苏沉还记得,那是第二部刚开始拍的时候,卜愿已经做了第一个手术,没有同剧组一起去藏区拍雪山。
后来他们再拍雪原戏都是找北部林区,或者直接用绿幕特效,鞠在掌心里的一捧雪也可以是假的。
黑暗里,他渐生困意,见蒋麓不再说话,呼吸也渐渐均匀了,才摸索着躺下。
两人距离拉开的时候,一只手摸索着探了出来,在黑暗里握紧苏沉的手。
然后心灵感应一般,他们张开手指,十指紧扣。
苏沉经历过剧烈情绪起伏以后,被困意拖进睡意里,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出口。
“蒋麓,你会怕么。”
还是说,你一直都会怕,只是像很多事那样,悄悄藏着?
他们隔着床沿手握着手,就这么睡了一整晚。
接下来的日子,对剧组其他人来说还是照旧着过,该拍戏拍戏,该休息休息。
葛导演一改平日里胆小不出头的状态,突然有了半个总导演的态度,能保持蒋麓的风格和要求继续领着剧组往下拍,还把粗剪的片子在隔天带去病房给蒋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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