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八岁。”梁云垂眼吃饭,“嫂子你看王叔,头发染黑了显年轻,回头我也给你染。”
陈子轻嘀咕:“我不染,头发黑了脸还是老的,怪得很,你看他那样,没眼看。”
梁云:“……”
“嫂子,虽然人是群体动物,但人也是孤独的。”她学她哥,夹了点肉丝到嫂子碗里,“我可以确定,我不需要深交的朋友,也不需要伴侣和孩子,至于疗养院,将来有需要我会留意,到时我们一起去住。”
陈子轻“噢”了一声,算了,顺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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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华收到梁云的短信就挂心上了,他来下庙村看望陈子轻,犹豫着说出在心里放了一些日子的话:“南星,你要是实在太想梁董,那你就招魂,你把他招出来。”
陈子轻啃着梨子的硬皮,嚼里面的甜水:“我招不出来。”
“怎么会。”王建华诧异,“你画不好符做不了道法这事,不都是你瞎编的吗。”
陈子轻吐出没味道的梨子皮渣:“以前是瞎编的,现在是真的了。”
王建华不是很信。
陈子轻缓慢地叹了一口气:“我招不出他的鬼魂,他也没留在这里,他走了。”
王建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惆怅与失落。
“而且人是人,鬼是鬼,阴是阴,阳是阳,”陈子轻吃梨子肉,情绪平稳而冷静,“不能乱了规律。”
王建华说:“那你想他的时候……”
陈子轻轻松地打断道:“啊呀,王叔,人死不能复生,我不会想他想很久的。”
王建华还想说什么,陈子轻给他一个梨。
“吃梨吧。”
王建华就不说了,吃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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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不会想梁津川想很久,他很清楚,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他就会一直想着梁津川。
一有个好天气,陈子轻就背着手去山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上下山多少次。
所以他就趁这副身体还能走得动,就多走走,也不干别的,只把梁津川那个小坟前的草拔掉,擦擦墓碑上的灰,摸两下小照片上的人。
时间不会因为少了哪个人,就走慢了。
到陈子轻过生日这天,他把梁津川的遗像摆在椅子上,认真望了望。
给梁津川换个位置。
“我过生日了,你陪我吃长寿面。”陈子轻拿起架在碗上的筷子,捞起一筷子面吹吹,“不是李南星的生日,是轻轻的生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所以就你陪我过。”
陈子轻把一筷子面送到嘴边,余光瞟给遗像,他把筷子一放,又去给遗像换位置,
换了好几次。
怎么都不对,哪可能对啊,这只是个遗像,不是活人。
陈子轻把椅子上的遗像拿起来,捧在身前,一眼不眨地看着:“津川,等你生日了,你怎么吃长寿面啊?”
“我可以代你吃。”陈子轻为自己的聪明笑了下,然后就收起了笑容,蹙着眉心对遗像上的人抱怨地说出两个字,“骗子。”
“答应我要长命百岁,根本没做到。”
“不是说话永远算数吗。”
陈子轻把遗像放在他旁边,让遗像上的人看着他吃长寿面,他一筷子一筷子的捞着吃。
一碗长寿面吃完,遗像上沾了层面香,好似也跟着一起吃了。
“梁津川,关于你说到做不到这件事,你一直都没跟我道歉。”陈子轻双手托腮,“你欠我一声对不起,以后要还我。”
“必须还。”
陈子轻咬牙:“不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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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夜里,陈子轻做了个梦,他梦到梁津川跪在他腿间,双手掐着他的脖子,神经病地问他为什么还不来找自己。
窒息让陈子轻脸涨红渗紫,他张着嘴想喘气,带来的却是更强烈的晕眩。
梁津川手上力道不减,是真的要把他的脖子掐断,他在本能的求生欲之下,指甲用力抓抠上梁津川的手背。
或许是疼到了,梁津川的禁锢有一霎那间的凝滞,陈子轻在那点缝隙里扒着他的胳膊爬起来,骑在他身上,发泄很久以来的痛苦。
“我不想吗?”
“我也想啊,我走不了能怎么办,我又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走。”
梁津川委屈怨恨地瞪着他,眼眶开始变红,眼泪一颗颗地顺着眼尾掉出来,长睫泛潮。
陈子轻心疼地哄着:“好了好了,我快走了。”
他弯下腰背,用力把梁津川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你再等等,再等一下子好不好。”
梁津川把脸埋在他胸脯里,喉咙深处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哽咽。
陈子轻醒了,他躺在床上,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原来是一场梦。
“不然呢,还能是什么,他都走了。”
陈子轻支着手臂坐起来,他脱下睡衣就要放一边,手上动作忽地一顿。
下一秒就抓住睡衣前面一块布料,攥在手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捻着这布料,怎么觉得,真的有点潮。
陈子轻的指尖有点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昨晚到底是不是梦……
“咯咯咯——”
屋后不知道哪家的公鸡打鸣了。
陈子轻被那鸣叫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把睡衣叠好放在枕头边,不洗了,晚上接着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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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梁津川就没来过陈子轻的梦里了。
大概是信了他说的,就快走了的话。
陈子轻没有很快离开,他在村里过完春天,进到夏天,跨进秋天,迎来了寒冬,又一春。
集团高层带律师来处理公务,陈子轻该签字的签字,是他让他们来的。
因为陈子轻的直觉告诉他,快到登出时间了。
梁津川留下了数不清的财富,那么大个集团,没有子嗣继承,即便陈子轻有意收养一个当继承人,也来不及培养了。
况且陈子轻个人也有一笔相当厚的积蓄,房产更是好多。
都卖了,能卖的全卖了。
钱大部分给慈善,小部分给老员工们,王建华跟梁云也有分成。
陈子轻很努力地想了想,试图发现自己还有什么事漏掉了,他想不起来,就这样吧。
人不是机器,不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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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把这大事解决了,只剩下等待了。
宁向致就是这个阶段出现在陈子轻小院门前的,他之所以这么晚了才来,是因为他生了场病,最近才稍微好起来点。
也是癌症,结肠癌。
陈子轻上下打量宁向致:“你都这样了,不在医院躺着,跑来干什么。”
宁向致老了,鬓角发白,眼角长皱纹,五十多岁,气质上是清爽的中老年人,身体上油尽灯枯。
“医院不收我了。”宁向致简明扼要。
短短几个字透露了许多信息,有关他的病情,他心态不错。
陈子轻把桶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拿起来,拧着水。
那衣服后,水不好拧。
宁向致来帮他,两人各拧一头。
水声稀里哗啦,打湿了土面,灰化作泥点子溅在他们的鞋面上,裤腿上。
陈子轻把衣服搭在竹竿上,宁向致细细看他,总担心他想不开,这一看发现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好。
宁向致问道:“你要养着送终的那头老水牛呢?”
“死啦。”陈子轻拍打衣服。
宁向致忍俊不禁:“你还真给一头牛送终了?”
“笑什么,做人最重要的是言而有信。”陈子轻白他一眼。
宁向致推推老花镜:“是,是。”
他到这岁数还穿白衬衫跟黑西裤,斯斯文文的,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陈子轻把桶里的水倒掉。
那水开叉,一小条流到宁向致的脚边,他没站开,无所谓的被弄脏鞋底:“世事无常,当初我想着,你男人走了,你有我照顾,哪知道他走了,我照顾不上你了。”
陈子轻心说,要不了你照顾,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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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向致一待就是一天,到了傍晚,太阳下山了,他问陈子轻要杯水,拿出带过来的一些药,分批吞咽了下去,气色还是差,跟死人一样。
陈子轻在院里劈柴火。
宁向致就这么看着他劈,看得眼睛酸涩,心头空荡:“南星,我下回不一定就能来了。”
陈子轻顿了顿,明白道:“你保重。”
宁向致直截了当地问:“我死了,你会去看我吗?”
陈子轻说:“不会。”
宁向致深深看他:“看都不看?我们好歹相识一场,共过事,我教过你药品上的东西,我们还从年轻时候到现在都没断过联系。”
陈子轻一斧头下去,干柴一分为二,他用不解的眼神迎上宁向致的目光:“缘分就那么浅,干嘛非得搞这些呢。”
宁向致沉默了一会,释然了:“也是。”
末了又起波澜:“那下辈子,”
陈子轻摆手:“下辈子更浅,下辈子你遇不上我。”我要去新的任务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