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津川死在四十一岁那年春节。
也就是2021年。
梁津川死的时候蜷缩在陈子轻怀里,他像生命轮回到起点,安详地阖着双眼。
陈子轻紧紧拉着他的手,轻轻柔柔地吻在他微启动想喊一声“轻轻”的唇上,让他最后一刻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吻。
当梁津川停住呼吸的那一秒,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了。
梁津川三十一岁确诊,活了十年,那是他能和命运,和天斗的极限,他尽力了。
迄今为止,陈子轻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五年,他跟梁津川相识二十五年,相伴二十五年,相爱……二十三年。
如果人生是一场旅行,二十多个年头代表的路段,足够漫长了。
陈子轻以为,这个任务背景感情线的结局是梁建川带他一起走,然而却没有,梁津川是自己走的,没有拉上他。
那么个偏执发疯,疑心病又重,还神经质的癖好绿色的人,竟然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陈子轻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梁津川放得下心吗,不怕他在身体原因的影响下和哪个男人睡觉,甚至再嫁啊?
无论是活着的梁津川,还是死了的梁津川,陈子轻都猜不透看不穿他的内心,只知道他的爱。
陈子轻忍不住地想,牵扯着他感情的梁津川走了,这条线的另一头已经空了,线在半空中飘飞没有了主人,那他呢,他的结局是什么?
终点在哪,为什么还没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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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亲自给梁津川挖坟,一铁锹一铁锹挖的,他把手心磨出淤血和水泡,破掉流出血水黏在手上跟铁锹把手上面。
但他没有哭。
从梁津川快死了到在他怀里停止心跳,慢慢冷掉,慢慢僵硬,他都没有流泪。
山里到处都冰冷冷的,送行的人们在坟四周站着。
棺材板斜斜的横在棺材口上,这其实不符合村里的习俗,按理说抬出门前就该用大钉子钉死,可没人阻拦。
梁老五家里,一个不剩了。
男人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他面容死白僵冷,还是好看的。
陈子轻没有把他的假肢卸下来,而是给他按着,藏在裤管里,脚上套着定制的鞋子,他身体两侧都放着一副假肢,是让他换着用的。
“走吧。”陈子轻趴在棺材边沿,他把手伸进棺材里,摸了摸梁津川的脸,指尖细细描摹了两遍,“走啦。”
再见。
梁津川,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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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入土,坟填上去,只留一个小土包。
不管是男女老少,什么年纪,什么骨骼什么皮相,一生或长或短,或平庸或精彩,或悲苦或幸福,死后就这样子。
村民们陆续安慰坐在坟前的人,安慰这个在梁老五家做了两回寡夫的可怜人。
先是嫁给老大,后又嫁给老二,都没了。
要说可怜,村里好像没有哪家不可怜的,如今这些个家家户户,没有哪家不缺人,土房子换成楼房,堂屋变成客厅,土路修成石子路跟水泥路,日子一天天好日子,人越来越少。
送葬的村民们下山了,只剩集团的一众高层,男女都是职业装,一身黑,他们挨个上前,告别死去的人,安慰活着的人。
一番惨白伤感的流程走完,陈子轻还坐在坟前没有动弹。
这一捧那一堆的积雪在树下石头边,梁云把一个麻袋放在陈子轻面前,这是他叫自己买的纸。
梁云望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嫂子,我哥一定想要你尽快好起来。”
陈子轻垂头抠手心里凝固的血迹:“你也下山吧,我想一个人陪陪他。”
梁云背过身擦了擦眼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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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哪家死了人埋在哪是有规定的,不能想埋什么地方就埋什么地方,都是挨家挨户划分好的区域。
这一块是我家的,那一块是你家的,线在这,别想占多位置。
梁津川的坟在他家人旁边,是靠着的。
一家四口,四个坟,都在这了。
陈子轻解开麻袋口上的尼龙绳子,他从麻袋里面拿出纸和剪刀之类的用品,坐在坟前扎起了假肢。
山里的风太冷,陈子轻的身子直打抖,手也抖,指关节灵活不起来,扎纸的速度就慢了。
陈子轻一天才扎好。
几幅纸扎的假肢被放在一起,他逐一拿起来检查:“粗糙了点,用也能用,就这样啦。”
陈子轻点火,把假肢都烧给梁津川,火光在他眼里跳跃,他一双眼亮得吓人。
系统在他脑中说:“奇奇,往好处点,你快要离开了。”
陈子轻抱住膝盖:“是呢。”
系统:“我给你放歌吧。”
“不想听。”陈子轻看着摇曳的火苗,眼睛干涩发酸。
系统:“寂寞烟火DJ版也不听?”
“没有用。”陈子轻说,“现在我听什么正能量的歌都没有用的。”
系统:“哎。”
陈子轻头一次听444叹气,他没有心思震惊或是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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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梁云被王建华叫住,和她聊了几句。
王建华前段时间把头发染黑了,显年轻了不少,现在头发还是黑的,没怎么掉色,人更老了。他手插兜,皮鞋在石头上蹭着:“你嫂子有什么打算?”
梁云说:“我没问。”
王建华看她一眼:“那你找个时间问问。”
梁云的视线落在远处,视野里是大片大片荒凉的田地,这个季节还没怎么犁田翻地,今天是正月十二,三天后今年的春节就过完了。
王建华沉吟:“我的想法是,让他离开村子,去哪都行,只要别待在这伤心的地方,不然久了会生病。”
梁云静默片刻:“王叔,我嫂子是不会走的。”
王建华哑然,他搓搓脸:“你先问问看,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你有我号码的,就原来那个,我一直在用,没变过。”
梁云点了下头,她和王建华前后朝着村子方向走,路两边是土混着积雪。
其实梁云心里头有个秘密,这秘密涉及到她哥跟她嫂子。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只记得是几年前的农忙,她请假回来帮嫂子割稻,她哥背对他们站在塘边,她有种感觉,她哥想跳下去结束生命。
可能是不愿意拖累嫂子吧。
当时她那么想着,很恐慌地攥着镰刀,头顶是晒死人的太阳,耳边是嫂子手中镰刀收割绿黄稻杆的清脆声响,她觉得晕。
不过,她哥没有那么做,他没跳下去,他转身去篮子里拿了个菜瓜,去塘边洗了,掰开给嫂子吃。
后来还有一次,也就是去年,她哥难得能从床上起来,嫂子就把他扶到轮椅上面,推到院里让他看着自己忙活。
嫂子拿着菜刀给鸡抹脖子,她哥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嫂子。
某一瞬间,她怀疑她哥想用那把刀抹断嫂子的脖颈,再抹自己的。
最终,她哥一个人走了。
梁云心口发堵,她艰难地深吸一口气,现在她就只有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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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回家过年的那批人返程上班,读书上学的进入新学期,村里人也渐渐忙了起来,地里田里有干不完的活,从早到晚满身疲惫。
陈子轻是个大闲人,他不种地不开田了,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把自己饿死。
当然,饿死是不可能的,村里这家那家隔三岔五的喊他过去吃饭,有的直接把饭菜给他端上门,他的生活节奏往吃百家饭上面走了。
天气刚回暖,梁云就请假回村,她进门前满面忧伤,进门的那一刻就扬起在外地总耷拉着的嘴角,脸上露出笑脸:“嫂子。”
陈子轻在摇椅上躺着,睁眼瞅瞅她,又把眼睛闭上了,似乎很嫌弃她老来回跑。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不喜欢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多年后会这么念家。
陈子轻不爱唠叨,但梁云爱,她会问他吃喝拉撒,什么都要过问,烦得很。
“嫂子,你看我给你买的这件褂子。”梁云拿着褂子举在他眼前,“怎么样,颜色款式都还不错吧,你试一下。”
陈子轻犯懒:“不想试。”
梁云笑盈盈的:“嫂子,你就试一试吧。”
陈子轻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行行行,我试。”
不多时,那件新衣服就穿在了陈子轻的身上,他本来长得不显年纪,是梁津川走后突然老下来的,现在他瘦多了,头发也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的,是一夜之间,还是一天天白的。
梁云拍着他背上褶皱,抚了抚他袖口跟衣角:“蛮合身。”
陈子轻说:“我衣服多得穿不过来。”
“那就慢慢穿。”梁云热络着,“还有双鞋,你也穿上看看。”
陈子轻懒洋洋的:“我脚又没缩水,不还是那个鞋码,你都知道的,你常买,不用试了,肯定能穿。”
梁云非要他试,他头疼,全程撇着嘴角配合。
到吃饭的时候,梁云状似随意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陈子轻吃掉碗里的莴笋叶子,口齿不清地说,“我这不是吗。”
言下之意是,现状就是他想要的,他也会维持。
这答案在梁云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再问,只是偷摸给王建华发了个信息。
“小云,你马上就四十了,这辈子真不结婚了啊?”陈子轻忽然说,“那你生了病,床前没个人伺候……去养老院也可以,不过养老院这一行不靠谱的多,你得提早做调查,趁自己精力不错的时候选好老了以后要待的地方,你在村里养老是不太行的,村里到时候怕是没几个人了,医疗方面也跟不上……”
梁云心里敏感地想,嫂子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像是临终遗言。
“嫂子,你——”
梁云话没说完整,眼睛就红了:“你别做傻事,我哥守着你呢。”
陈子轻笑笑,守个屁哦,他走啦。
“别多想,我不做傻事。”陈子轻安抚担惊受怕的梁云,“但是呢,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的嫂子我也会老,也会死的,你老了,我肯定就不在了。”
梁云像怕被丢下的小孩:“不可能,我们差不了多少岁,你没病没痛的。”
陈子轻又笑:“差不了多少岁?差了整整八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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