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蹙了蹙眉,心道:“不是你劝我动用廷仗的么?怎么又发起善心替他们求情了,百官们真的如此不经打?”
正德沉吟一下,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朕准了,你酌情用刑便是。”
刘瑾忙跪地道:“皇上仁慈。”嘴里说着心里却暗暗盘算:“无论如何,总得打死几个,不然王华和杨廷和必然还会继续做缩头乌龟。”
他叩头起身,却不立刻下殿,而是悄然退到殿侧,等着杨凌说话。
正德又对杨凌道:“爱卿上殿所为何事,哦……可是为了查抄黯府来复旨么?”
杨凌忙道:“正是。”
正德看了眼殿下跪俯的百官,哂然一笑,说道:“爱卿,你说吧。”
杨凌忙道:“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本,开始滔滔不绝地念起来。这一念可不得了,杨凌事无巨细,讲的那叫一个详细,一开始正德和百官听了黯东辰一个小小的司库官竟贪墨如此多的财产,还感到惊心不已,可是后来对那一串串的数字,添油加醋的描述已经开始厌倦了。
……不知什么时候,正德皇帝打了个哈欠,张开眼睛一看,见杨凌刚刚又翻过一页,不由叹了口气。托着下巴的手有点发酸,他又换了一只。
刘瑾在侧旁柱下听的也是一头雾水:“这就是他的要紧事?杨凌什么时候变成碎嘴婆子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细账,用得着跟皇上说吗?”
焦芳老早就在那儿东张西望,眼见皇上执意不肯松口,文武百官又一直为宫外即将受刑的同僚求情,心中暗暗焦急不已:“送信的人早派出宫去了,怎么威国公还不到呢?”
直到杨凌出现,他才放下心来,此时眼见杨凌拖的皇上和群臣人困马乏,耐心渐失,焦芳不由暗笑,又听了两句,他忽然清咳一声,起身说道:“威国公,查抄黯府,不过是一件小事,只须向皇上禀明查抄的数目,折兑的银两也就是了,现如今皇上和群臣正在商议一件大事,国公可否简短一些?”
“轰!”一阵无声的骚动,殿下百官的精神头儿一下子回到了身上,谁不知道焦芳是杨凌的人,现在跟他唱反调?什么意思,老焦投靠刘瑾了?
刘瑾也愣了,眨巴眨巴眼睛提起了精神。
杨凌似乎怔了一怔,反问道:“正在商议要事?”
“是啊。”焦芳立即接口,然后顺势把事情缘由从头到尾简略说了一遍,焦阁老口才极好,言语虽短,双方矛盾、争论焦点却点得清清楚楚。
杨凌听罢,不以为然地道:“百官长跪于此,我还以为是为了祭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事,原来是这个原因,这有什么好争论的,一件很简单的事,却弄得过犹不及,真是小题大做,用得着百官齐聚,大动干戈?”
正德一听来了精神头儿,连忙挺起身子,说道:“正是这话,小题大做,故弄玄虚,实是莫名其妙,朕恼火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焦芳忙摆手道:“威国公此言差矣,天子一言一行,关乎江山社稷,群臣因此慎重,纵然严苛,履臣子本份罢了。”
杨凌诘问道:“为人子孙者,当以何为本?”
焦芳言道:“尽孝!”
“为君之臣者,当以何为本?”
“尽忠!”
“杨大学士、王尚书,诸位大人,啊!刘公公也在,你们以为然否?”
群臣连声应是,刘瑾见他东飘一拳,西踢一脚,半天功夫还没弄明白他的真正用意,所以心里面提着小心,可这句话并无过错,实不能不答,他又怕入了杨凌的圈套,一个字都不敢多讲,于是颔首道:“是!”
杨凌接口道:“皇上体恤臣子,发乎于心,动之于行,此谓之仁。言语失措,不过是小节,何必揪住不放?现在当以何事为重?何事为急?太皇太后停灵久矣,该当风光大葬,送灵至昌平,与宪宗皇帝合葬,此人子之礼、人子之孝,然而百官揪住皇上一言之失,攻讦不断,议礼、议孝,已经严重影响到朝廷政体运行,使皇上不能尽孝、臣子不能尽忠,国事虚浮一旁,人皆沉糜于卖弄口舌之利,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群臣闻之默然,正德皇帝大大地出了口气,眉尖儿轻松地挑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
杨凌俯身道:“依臣之见,群臣请皇上反躬自省,皇上亦当从善如流,亲自扶灵,郑重出丧,扶柩至昌平,以彰显皇上孝行。至于罪已肃政么,臣奉旨至霸州,采拮民声,正有一件事情要禀明皇上。”
杨凌将霸州贪官、神棍、响马、山贼四大害官匪一家,坑害百姓的人详细说了一遍,说至亲眼目睹艾员外一家正月十五全家被逼上吊的凄惨情景,百官为之动容,正德皇帝也惊讶愤怒起来。
刘瑾踮着脚尖儿站在柱下,身子紧张地弓了起来:“杨凌果然借题发挥,这是要借机整治我了么?”
他握着双拳,耸起双肩,一边飞快地盘算着说辞,一边等着杨凌说到正题。
杨凌于是将四害罪行述毕,又讲到皇上下旨,令其清肃地方吏治,祸害尽除,并将霸州响马贼招安,委以官职,霸州因此平靖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介绍完这一切,他才又绕回当前的朝争之事,说道:“皇上要罪已肃政,臣以为可以从肃清吏治入手,霸州一地如此,焉知其他地方没有百姓为此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此这般,皇上采纳了臣子忠言,弥补了一言之失,百官也可以安心理政,于国、于民,大是有益。”
杨凌高高抬起,轻轻放下,面子给了百官,台阶给了皇上,要皇上为太皇太后风光大葬,扶灵昌平,以尽子孙孝心,这也就证明皇上知道有错,弥补了那一日轻视礼法的罪过。
要他因此反省?行,这不也反省了吗,整肃吏治,惩办贪官,例来都是朝廷治理江山的不二手段。李世民治天下有两天法宝,其一就是清吏治,谁敢说这么重大的行为还不是反省体悟,并付诸行动了?皇上认了错,也有了实际行动,谁再继续闹事,那不是胡搅蛮缠,哗众取宠么?
至于皇上这边,正德皇帝最气愤不过的,就是他明明是一番好心,顶多就是用喻不当,群臣说的象天塌地陷一般,非逼着他下罪己诏,正德抹不开这个面子,宁可闹个一拍两散,就是不服这个软。
如今要他扶灵昌平,他身为皇孙,本来就该为皇祖母送灵的,现在不过是提高规格,路上时不时的走下乘舆,身穿孝服,亲自扶着棺椁走两步,这算什么呀,孙子给奶奶扶扶棺材,也没什么掉价的。让他反省改过,这儿也改了,改到了清除腐败、肃清吏治上,正德自然能够接受。
正德虽然不怕那些官儿的威胁,可是这事僵在这里,偏偏话柄落在人家手里,心里也早烦的不行了,一听这法子还可接受,不禁龙颜大悦:“还是杨侍读有本事,要是百官都这么说话,不急皮酸脸阴阳怪气儿的,朕能跟他们翻脸么?”
正德连忙道:“爱卿所言甚是,朕允了。诸位爱卿还有何话说?”
群臣面面相觑,虽然这样做没有达到各自目的,不过事情闹到这份儿上,能圆满解决也不错,就算为了抢救宫门外那一百多个屁股,也不能不识时务,继续和皇上顶牛了,于是群臣纷纷应声道:“皇上英明。”
正德总算换上了一副笑模样,和气地道:“众卿平身!”
刘瑾也放下了心:“原来不是告我的黑状啊,不过让他这么一搅和,礼部尚书可倒不了台了。”
刘瑾遗憾之余,忽地想到整肃地方吏治,心眼儿里忽然又热乎起来:“这可是一件肥差啊,肥的全身流油呀,整肃天下吏治,这差使要是揽到我手上,那我得收多少礼、安插多少亲信、整多少人呐?”
刘瑾立即从柱子旁边闪了出来,高声说道:“皇上,杨国公此言,老奴深为赞成。说到整肃吏治,老奴蒙皇上宠信,执掌司礼监,下设三厂一卫,侦缉遍于天下,正合当此重任,老奴愿为陛下分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常听大臣们说这几句话,老刘一激动,居然也拽了几句文。
正德皇帝笑眯眯地正要点头,杨凌急忙抢上一步,说道:“皇上,臣的意思,整肃天下吏治,目前不宜大动干戈,而且派员斟查,旷日持久,治标不治本,实非上上之策。”
一听刘瑾自告奋勇,杨廷和、王华等人就急了,正欲进言阻止,一见杨凌出面,心中暗喜,便停下了脚步。
正德对这个未来妹夫现在是越看越亲近,正德为人做事全凭感性,他喜欢你那就怎么都好,他看你讨厌,你就是个鸡蛋,他也能挑出根骨头来。
一见是杨凌反对,正德不以为忤,问道:“杨卿有何良策,尽管说来。”
刘瑾斜眼瞄着这个坏其好事的冤家,恨得牙根痒痒。
杨凌不理他,继续说道:“皇上,霸州官吏如此腐败,简直是糜烂不堪,阖府官吏大半贪污,神棍盗贼横行,在京戍附近州县中,恐怕很难找出这样的地方了,是霸州风水不好,天下的贪官污吏全集中到霸州去了?显然不是!究其原因,臣以为有二,一是镇守太监张忠乃霸州最高官员,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带头贪墨,敲诈百姓,自然上行下效,官员们有样学样。”
正德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个张忠,祸害一方,实是罪大恶极,若不是依着杨卿从快从简、安抚民心之策,朕一定将他五马分尸,岂会轻饶了他!”
说着他瞧了站在一旁的刘瑾一眼,责备道:“刘瑾,司礼监择派镇守,当谨慎挑选,像这样品行不端、贪婪凶恶之辈,放到各府道不免为害一方,你任人不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