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过生日,是七岁那年。
那一天的天空如同今天一般碧蓝如洗,广袤无垠的天际,没有一片云朵,晴空万里。
父亲方海一早就下了班,特意亲自开车去学校接他。
回去的路上,江延吵着要买最新出来的变形金刚机甲,方海没有同意,他闹了一路,委屈的撇着嘴。
直到车开到小区楼下,江延意识到方海是真的不同意给他买变形金刚,一向有求必应的小霸王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方海却在这时候笑着将他从副驾驶抱了下来,带着胡茬的下巴在他脸上蹭了蹭,“小哭包,你要的变形金刚爸爸早就给你买好了。”
小江延抽噎着,“……真的嘛?”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方海一手抱着他,一手点打开后备箱,将里面的变形金刚拿了出来。
小江延开心的拍着手,一路上抱着东西不撒手。
到家之后,方海亲自下厨,很快就准备好了一桌菜,可是江母却一直到晚上都没回来。
江延坐在沙发上,看着方海打了一遍又一遍的电话,直到对方提示已关机才停下来。
方海看着他笑了笑,“我们先吃吧,可不能耽误我们延延的生日了。”
那个时候的江延,并没有看出父亲笑容里藏着的苦涩和悲伤。
他在方海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
直到晚上十一点,已经在睡梦中的江延被母亲叫醒,他揉揉眼,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父亲方海却不知在何处。
“妈妈……”小江延还没有意识到什么。
于风烟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的笑了笑,“快起床,妈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爸爸呢?”小江延穿好衣服,没有在家里看到方海的身影,小声的问了句。
“爸爸出门去了。”于风烟将儿子抱起来,拿上自己的包,毫不留恋的走出了这个生活了七年的家。
等走到小区楼下,小江延想起什么,“妈妈,我的书包没有拿,还有爸爸送我的变形金刚也没有拿。”
于风烟停下脚步,将他放在地上,自己跟着蹲下来,语气认真,“宝宝,方海他不是你爸爸,妈妈现在带你去见你真的爸爸,那些东西等到了真的爸爸那里,妈妈都会给你买的。”
小江延虽然小,可也是能听懂话的年纪。
他很快红了眼,推开于风烟,“我不要,我只要我自己的爸爸,我不要别的爸爸……”
于风烟没有再多说什么,抱起他就往小区门口走,小江延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说这个爸爸不是自己的爸爸,可他却清楚的明白,他今天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他拼命挣扎,于风烟始终无动于衷。
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他被锁在车里,看到爸爸从小区里追出来,手里提着他的变形金刚。
他放声大哭,试图引起方海的注意。
于风烟没有让他下车,自己下车走过去,和方海站在远处说话,没多会,就拿着江延的变形金刚回了车上。
“开车吧。”
车子启动,江延发了疯似的要下车,小小的手紧扒着车门,眼泪糊住了视线,可依然能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爸爸……”
-
江延被这样带走了,去了一个新城市,有了一个新的家庭,还有了一个新的爸爸。
他再也没有见过方海,也没有再回过那座城市。
江延厌新城市,讨厌新家庭,也讨厌新爸爸。
也从来不过生日。
他开始逃课厌学,和社会上的不良学生勾结,打架闹事,做一切于风烟认为不对的事情。
他就像是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堕天使。
黑暗暴戾,消沉厌世。
于风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改变这一切的还是方海。
江延初二那年。
于风烟接到一通来自远方的电话,几分钟的通话时长,接完电话后的她,枯坐在沙发上。
一直等到凌晨才回来的江延,母子两从几年前搬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
江延一如既往装作没看到她,自顾自走上楼,于风烟站起身,叫住了他,“江延。”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于风烟看着江延一脸的疏离冷淡,心中一痛,明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异于惊天霹雳。
她还是硬着声说了出来,“你爸爸他快不行了。”
江延讽笑了声,“他不行了关我……”话还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于风烟口里的爸爸是哪个爸爸。
于风烟红着眼,“那边的医院来了电话,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他想见见你,你回去一趟吧,好歹他也当了你七年的爸爸。”
江延看着她,“那你呢,你不回去看看他吗?好歹他也当了你七年的丈夫。”
于风烟神色一僵,“我就……不回去了。”
江延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于风烟过来叫他时,却发现他早就离开了家。
-
江延托朋友买了最早一班的飞机。
他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些年,到底也是处了几个拿命交的朋友。
飞机抵达溪城时,已经是早上九点多,初晨的雾气散去,时隔多年,江延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他没有在机场多停留,按照于风烟给的地址,很快便赶到了方海所在的医院。
方海是胃癌晚期。
于风烟走的那年查出来的,当时医生给的诊断是良性,后来不知怎么又突然转成了恶性晚期,一直到走到如今油尽灯枯的境地。
江延走进病房的时候,方海刚刚吃过药,这几年他消瘦得不成人形,眼窝深陷,一点没有当初俊秀朗逸的儒雅模样。
江延一直呆在病房里,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方海醒了一次,但似乎意识还不怎么清醒,没几分钟又昏睡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晚上九点。
醒来的时候,窗外夜色朦胧,方海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旁边的江延,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声音有气无力,“你来了。”
江延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他。
方海也没在意,由着他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你妈说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学坏了,你还这么小,你不能这样。”
江延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轻笑了声,笑声讽刺,“你又不是我爸,你管我做什么。”
方海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刺,依然淡淡的笑着,“怎么现在脾气这么臭,一点也没有以前可爱了。”
“……”江延垂着眼,扭头看着窗外,眼眶一点一点红起来,“你要管我,你就要管我一辈子。”
方海没说话,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病房里沉默又安静,只有窗外孜孜不倦的蝉鸣声,夏日晚风,风里带着干燥热意。
江延一天没吃东西,这会有些饿了,他起身准备去楼下买点东西,抬头看着方海,“你要吃点什么吗?”
方海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但他还是要了一份粥,顺便叮嘱一句,“医院对面就是小吃街,你过马路注意安全。”
“嗯。”
江延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他提着东西从电梯口出来,却看到几个医生飞快的冲进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江延心里咯噔一下,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了病房门口,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他看到医生围在病床边,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什么都听不见。
隔着一扇门,却像隔出了两个世界。
十多分钟后,医生从里面出来,看到站在外边的少年,摘下了口罩,“你是江延吗?”
少年点了点头。
医生叹了声气,语气沉重,“你父亲在等你。”
很久之后,江延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进那间病房的,只记得那天晚上很热很热,热到他眼泪都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方海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似乎就是一口气强撑着,见到江延之后,这口气就散了,人也就撑不住了。
江延走过去,跪在床边,终于伸手握住方海已经骨瘦嶙峋的手,声音低哑,“爸——”
方海睁开眼,已经没有多少精神,面上却始终带着笑,“我知道你怪我当初没有把你留下来,可我拿什么留下你。”
“江延,不要恨你妈妈,也不要记恨你爸爸。”方海抬手拍拍他的脑袋,“这一切都不怪他们,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他们。”
“我不怪……”江延声音哽咽,眼泪落在方海的手背上。
“江延,爸爸希望你做个好孩子,顶天立地,坦坦荡荡。”方海努力睁着眼,想要看看他。
“你要善良,要温柔,要爱这个世界,要爱所有爱你的人。”
……
方海走了。
他是个孤儿,葬礼是于风烟请人过来办的,来参加的葬礼人不多,只有他同办公室的几个老师。
江延自从方海走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送方海去火葬的那天,他看着方海的变成一方小小的盒子,被放进那个冰冷狭窄的地方。
他终于忍不住,跪在方海的墓碑前,一直哭,像七岁那年离开家,离开方海那次一样,哭到停不下来。
他没有爸爸了。
江延看着墓碑上方海淡然含笑的照片,想起他临终前意识模糊时,说过的一句话。
“她爱他,爱你,爱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唯独不爱我,这不怪她,一定是我不够好。”
这个男人年轻时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爱他,可他依然爱了一辈子。
江延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
江延一连睡了两节课,第三节课结束的时候,宋远叫林窕一声,问了句,“江延怎么了?”
林窕皱了下眉,抬头看着宋远,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就是下午的时候,我提了下他过生日,我要送他礼物的事情。”
宋远比胡杭杭他们要早认识江延好几年,对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差不多都了解过,一听到林窕说这个,他就明白了。
他朝林窕笑了下,“我知道了,他没事,就是心里不舒服了,过会就好了,跟你没关系的。”
林窕心想,我也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啊,可我他吗想知道他为什么心里不舒服啊。
不过这到底也是别人的隐私,宋远这样子一看就是知道实情却不愿意多说,她就没强求着要个回答了。
只不过上课时,看到平时慵懒冷淡的校霸跟小可怜一样趴在桌子上,林窕觉得她得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