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元节这一日,汴京可谓是热闹至极。
甚至有从远郊县镇的百姓,大早起便拖家带口,往汴京赶来。
他们要看的就是瀑布、灯山以及御街上热闹的杂戏和与民同乐的官家。
裴明昉今日来得不早不晚,待接了娘俩来到御街前州桥处时,大约已经日上中天,御街上已游人如织。
马车只能停在御街之外,不能进御街。
裴明昉把女儿抱下马车,领着沈怜雪和裴安等人,一起往御街行去。
街上人声鼎沸。
沈如意最喜欢的就是年节时的汴京,人人都是喜笑颜开,兴高采烈,一起在各色的彩楼欢门和山棚前观看杂戏,把一年的欢喜都宣泄出来。
裴明昉抱着她,她能远远看到宣德楼后、禁中之前的巨大山棚。
山棚是由开封府所做,一般冬至后就开始搭建,年前便能搭完。
此时看去,山棚如同山峰一般高大巍峨,代表了一年的好年景。
沈如意指着前面:“爹爹,山棚上还有树木。”
裴明昉自是知道山棚如何模样,点头道:“愿大宋如松柏长青。”
她们随着人流往御街内行去,待来到白矾楼正店门前时,早早便有掌柜迎在门外,殷勤有礼地恭迎诸位王公贵族。
裴明昉那张瓷白如玉的面容一出现,立即引得掌柜往前走了两步。
然而当他看到裴明昉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和身边跟着的妙龄女子时,不由又顿住了脚步。
若非他常年在此处当差,见惯贵胄家里私事,大抵这会儿脸上的笑容都要端不住,只能呆愣当场。
即便如此,掌柜说话声音也没往日利索,带着飘忽的意味。
“裴……宰执,公主殿下和小少爷已经到了,正在楼上等,您……和……可要上楼?”
裴明昉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他面容淡然,说出来的话也异常镇定。
“这是我女儿,称她为小小姐便是,这位是沈娘子。”
如此说完,裴明昉便领着一众人直接进了白矾楼。
路过那掌柜的时候,沈如意还冲他甜甜一笑:“阿叔,早安。”
待裴明昉一行人走得瞧不见了,掌柜才撤了身边依旧惊呆了的小二:“这……刚裴相公说什么?”
小二结结巴巴:“说那位,那位小小姐是他女儿?”
掌柜:“哦。”
他说完,立即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把那张圆润的脸打出一道红痕:“还不赶紧去把刚做的玫瑰牛乳羹端上去,小小姐肯定爱吃。”
掌柜的一通忙活完,才坐在那同心腹人力道:“莫非……裴大人看上了一个有了孩子的寡妇?”
他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位沈娘子的面容,心中一凛,立即说了句:“罪过罪过。”
片刻之后,那掌柜嘿嘿笑起来:“裴相公这是老树开花啊,不容易,不容易。”
御街此处因临近禁中大内,因此不便设立过多商铺,如今只三五家大店的总店位于此处。
其中白矾楼和会仙楼皆立于此。
官家或者皇后偶尔馋了,便可从这两家叫酒菜入宫来吃,因离得近,偶尔入了宫中时菜还是热的。
会仙楼离得略远一些,裴明昉怕沈如意瞧不见山棚,便特地订了白矾楼的雅室。
白矾楼足有三层,左近又有三楼相向,其上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①
裴明昉在小二的引领下,一路顺着飞桥,来到另一处临御街的高楼,高楼最上有四间雅室,裴明昉定的就是其中名为鸣乔的雅室。
待到雅室门口,小二还未来得及敲门,门便被从里面打开。
“团团,来奶奶抱抱。”赵令妧身着一身公主吉服,头戴花钗冠,她也顾不上自己那板正笔挺的吉服,伸手就要抱沈如意。
沈如意却很懂事地没让她抱,只拍了拍她的手:“奶奶,我们里面坐下说话,衣服弄乱就不好看了。”
今日是大节庆,一会儿官家要出来与民同乐,这样的日子,作为大长公主的赵令妧和宰执的裴明昉必须要相伴在侧。
两人皆是隆重吉服,瞧着跟平日有很大不同。
待到一家人都在雅室中落座,李思静便去了窗边,把纱帘拉下:“小小姐,一会儿这里可以看外面景色。”
沈如意点点头:“谢谢李奶奶。”
赵令妧两三日没见到孙女,想念得不行,她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沈如意,嘴里念叨着:“这几日吃好了吗?睡好了没?”
沈如意回过头看赵令妧,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奶奶,团团吃得好睡得香,奶奶不用担心我。”
“不过奶奶有没有听话哦?”她眨巴着眼睛问。
赵令妧点头:“听话了,奶奶会听团团的话。”
沈如意这才满意,拍着她的手笑了:“奶奶好棒。”
祖孙两个说了好半天话,沈如意才伸手摸了摸赵令妧头上的花钗冠:“奶奶,好威风呀,真好看。”
赵令妧扶着头上的九株花钗冠,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沉了。”
沈如意点点头,又继续去摸。
赵令妧道:“团团可喜欢,若是团团喜欢,回头也让人给你做一顶小发冠,咱们做珠花的,保准漂亮。”
出乎赵令妧的意料,沈如意这次却没要:“不用啦,太沉了,会压垮团团的,还是小珠花好看。”
赵令妧这才注意到孙女身上的衣裳鞋袜,她的目光满满都是欣喜:“还是我的眼光好,给你们娘俩挑的衣裳都好看,一穿到身上便立即不同了。”
沈怜雪刚进来只同大家都见了礼,这会儿听到赵令妧说起自己,便起身道:“多谢公主殿下操持。”
赵令妧摆摆手,扭过头去瞧她,脸上笑容更深,眼眸里皆是满足。
“我老啦,自己穿不了什么鲜亮衣服,家里除了小宫女们,就都是臭男人,哪里有我发挥的余地。”
“还好有你们娘俩,我才能可劲儿折腾一下,若非如此,衣裳做出来没人穿也都浪费,折腾都不想折腾了。”
她说得颇为真情实感,沈如意立即打蛇上棍:“奶奶,团团让你尽情发挥,是不是很高兴?”
赵令妧道:“高兴高兴,今日我就给你们带了新衣裳,一会儿看看喜不喜欢。”
她匆匆同孙女说几句话,就得先行进宫去。
裴明昉在边上叮嘱侄子,又把裴然和彩云留下,这才陪着母亲离开白矾楼。
待到他们母子两个走了,坐在一边的裴少卿才如同没骨头一般弹软在椅子上:“可算走了。”
他身上无官职,今日自然不用进宫。
裴少卿瘫了一会儿,便对裴然道:“让他们先上些冷食点心,一会儿再上热菜。”
彩云便赶忙上前,把桌上早就准备好的桂花露取出,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然后便从桌上取来橘子,在一边剥起来。
“小小姐,这橘子是咱们自己带来的,是今年的供果,酸甜可口,一会儿您尝尝是否喜欢。”
彩云是所有宫女里最懂事的,赵令妧如今出门也会带她,倒是很会办事。
沈如意甜甜冲她笑:“谢谢彩云姐姐。”
彩云笑容温婉,她把桌上的果碟点心调换了一下位置,给沈怜雪那边换了她爱吃的玫瑰酥和烤银杏,给沈如意换的是橘子和梨。
沈怜雪倒是没阻拦彩云侍奉沈如意,但她自己取了橘子,慢条斯理剥起来。
裴少卿叹了口气:“小堂妹,本来今天大哥哥要吃青梅酿的,这会儿吃不了了。”
他如此说着,还是坐到了沈如意身边,问:“你怎么补偿我?”
沈如意眼睛一转,她让彩云帮她把瓜子碟取过来,然后开始用钳子捏瓜子。
“我给大哥哥剥瓜子?”
裴少卿好笑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取过瓜子碟自顾自给她剥起来。
“你啊,是个小福星,”裴少卿道,“我也沾了你的光,若是往常,奶奶和二叔保准不关心我在哪里看戏,他们两个进他们的宫,我就只能在人群里挤了。”
沈如意被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说:“人群里挤也好,在楼上看戏也好,都体会一下嘛,都是……人生?”
裴少卿被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团团妹妹,厉害啊,”裴少卿拍了拍她的头,“真是比二叔还有思想,每次同你说话,我都颇有感悟。”
他如此说着,脸上笑意渐收,缓缓闭上眼睛。
沈如意看了看他,不解地望了一眼彩云。
彩云小声道:“小少爷有新灵感,要写新诗了。”
沈如意惊呆了。
写诗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裴少卿闭目酝酿之时,彩云已经麻利地给他铺好纸张笔墨,待到裴少卿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光辉。
裴少卿拿起笔,大笔一挥,开始潇洒而书。
沈怜雪跟沈如意都是第一次看人当场作诗,不由很是好奇,她们安静坐在一边,看裴少卿一气呵成,转瞬功夫便写完一首诗。
裴少卿自觉写得很好,他正待同小堂妹显摆自己的大作,便听到雅室之外突然一阵喧闹之声。
仿佛有数人在门外说话,可谓是莺歌燕语,环佩琳琅。
沈如意见堂哥停住了,便也扭头看向房门。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茵妹妹没来过白矾楼吧?今日是王爷怜惜,把咱们几个都带出来,你若是不懂白矾楼的规矩,便多问问其他姐妹。”
她这话一说完,其他几个“姐妹”便都娇笑起来。
这时另一道熟悉的嗓音回了话:“好的,王妃,我如今刚做侧妃,确实诸事不通,你是长姐,自要教导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