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昉忍不住又笑了。
他回到书桌后,拿起下一本折子,继续忙政事去了。
待到他把桌边一摞折子都写完,外面天色也已经暗下,而窗边的小囡囡也躺倒在罗汉床上。
她小肚子一鼓一鼓的,还给自己找了一个锦被盖,睡得自在又香甜。
她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裴明昉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蹑手蹑脚从椅子上起身,缓慢得如同八旬老者般,从书桌后面挪到窗边。
沈如意睡得通红的小圆脸出现在他眼前。
裴明昉坐在床边,安静看着她的睡颜,平生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求。
若她是他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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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沈如意睡着了,所以待到晚食做好后,沈怜雪也无法立即领着女儿归家。
在闫管家的劝说下,她只好跟刚刚睡醒的女儿一起留下来,留在裴府跟裴家人一起用饭。
大抵是为了热闹,也为了有些欢喜气,今日一起上桌用饭的还有两位管家和裴安,倒是把一向冷清的膳厅衬托得人气十足。
老管家又要老泪纵横,他在用帕子在眼睛上擦了擦,感叹道:“自从老爷跟大少爷离家,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呜呜呜,我好感动啊。”
裴安忙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老管家把帕子一放,立即端起酒杯,目光炯炯:“来!吃酒!”
沈如意忽闪着大眼睛看他,然后又去看裴明昉。
裴明昉倒是不在意老管家如何行事,他也端起酒杯,这回是敬沈怜雪:“多谢沈娘子愿意过府指点。”
沈怜雪忙端着桂花露起身,冲他遥遥一敬:“是我要谢大人赏识。”
两个人都客气,闫管家就忙扶着沈怜雪让她坐下。
在座只有裴明昉老管家和闫管家吃了酒,其余几人都是吃桂花露,沈如意的最特殊,她喝的是甘蔗马蹄水,熬得又热又甜,用料很足。
沈怜雪今日光大菜就做了四个,又加四个热菜并一样瑶柱虾仁金胶汤,一共凑了九九大吉。
裴明昉目标精准,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豆豉蒸鱼。
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鱼是新鲜的鳜鱼,肉质肥嫩,而豆豉却又带着一股咸香,味道比清蒸鱼要重,却好吃许多。
这个做法,裴明昉是第一次见。
裴明昉边吃边点头:“沈娘子这鱼做得极好。”
蒸鱼若说简单,其实也简单,但若说难,倒也很难。
鱼的火候要掌握得刚刚好,调味缺一不可,否则鱼肉不是柴了就是不熟,要么就是咸淡不均,腥味浓重,总归只有经常做鱼的厨师,才能掌握出自己的一套方法。
沈怜雪显然是个中高手。
当时想请沈怜雪上门做厨娘,最重要的当然是为了防止靖王报复到她们身上,另一个也是想多见见沈如意。
当然,还有没有想见其他人,裴明昉心里多少是有数的。
他知道沈怜雪很有厨艺天分,但她平日所售卖只有煎饼和肉夹馍,以为她只钻研这两种吃食,没想到她手艺竟如此出众。
明明是很简单的食材,可经过她手做出来,皆是色香味浓,让人食之不忘。
同原来的钟厨师比,也是不相上下的。
沈怜雪倒也很谦虚:“谢大人夸赞,其实是团团爱吃鱼,我平日做得多,自是熟练。”
裴明昉却说:“沈娘子若是开店,生意必定不会差,如今只做铺席,倒是影响生意。”
沈怜雪其实已经同女儿和李丽颜有过商量,如今听到裴明昉这般说,她心里的紧张和不安便都消散了,笃定和自信便都翻涌上来,令她脸上笑意更浓。
“倒是有开店打算,但如今菜色还没商量周祥,待得确定菜系方向,便会开店,”沈怜雪端起酒杯,“明年一定会把我们家的团团食肆开起来,到时候还请裴大人赏光,也请诸位赏光。”
这一句话说的很有老板架势,裴明昉端起酒杯,遥遥冲她一敬:“祝你们生意兴隆。”
待得用完晚食,沈怜雪便要领着沈如意告辞。
裴明昉看外面天色灰暗,道要派马车送她们。
沈怜雪还没来得及推辞,闫管家就道:“沈娘子,这汴京的有名厨娘,都得东家派车来请,派车再送,这是体面,也是名气。”
“这一步是不能省的。”
汴京人人都说,生儿不如生女,女子可做厨娘,可做绣娘,可做富贵门户的内管家,可赚更多钱。
家中若有得意女儿,那简直是扬眉吐气,出去也要令人艳羡。
沈怜雪这般手艺,上门一日工钱一贯,这是因裴大人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沈怜雪如何也不肯多要钱,才定了这个价。
若是再有些名气的厨娘,每日的工钱都不止这个数。
因此,东家是必要派车接送的。
若是不送,旁人且也要说他们不懂规矩。
沈怜雪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行规,如今听了,便也不再退拒。
只不过裴明昉还是亲自送了娘俩回甜水巷,待看到她们进了家门,裴明昉才回到马车上。
裴安跟着进来,马车缓缓往裴府行去。
“可查到身份了?”
裴安迅速回:“没查到跟踪那人的身份,但知道他的来处,跟踪沈娘子和团团的人是香水行一带的泼皮,应当是在赖三手下做事的,后来见咱们裴府马车接了沈娘子,对方便没有再跟,立即躲开。”
即便躲开,裴家的暗探也一样能寻到人。
裴明昉脸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他肃着脸,眼眸里是冰冷冷的杀意。
“继续查,我要知道是谁要泼皮尾随沈娘子,为何而尾随,究竟有何目的。”
裴安立即皱眉道:“是,属下这就再派人查,明日一定能查到。”
裴明昉垂下眼眸,他看着手上沈如意送给他的如意穗子。
这是沈如意自己编的穗子,因为人小手上没稳头,穗子做的歪七扭八,如意结打得是七零八落,但那穗子却带着团团最纯真的心意。
她祝福他,希望他平安如意。
裴安抿了抿嘴唇,他紧紧攥着手,声音很低:“大人,属下猜测是不是沈家动的手?”
沈怜雪的身世,裴明昉之前就派人查过,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又不是什么今天天动地的大事,街坊四邻大多不知。
便是知道,也碍于情面不会多言。
而且当年沈家的事确实层出不穷,街坊其实也不知真假,时间久了就抛诸脑后,再不记得。
裴明昉所能查到的“真相”,同李思静查到的大同小异,但这两个结果里,都没有说团团如何而来。
甚至都不知团团是否为沈怜雪亲生。
因为无论从官府还是从街坊走访来看,沈怜雪确实未曾婚配。
那么团团的由来只能有两种,一种是被沈怜雪捡到收养的弃婴,另一种则是……则是沈怜雪未婚先孕,独自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故事都透着悲凉。
那并不是人人喜闻乐见的欢喜剧。
沈怜雪如今离开沈家,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甜水巷租房,就是因为沈家倾轧,想要从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身上夺取沈家。
此事裴明昉才知,但既然沈怜雪已经回了沈家,同沈家脱离关系,彻底从族谱除名,那么裴明昉作为一个干干相识不久的“熟人”,只得尊重沈怜雪的选择。
但这不表明他会放任沈家继续作恶。
今日有泼皮敢跟踪沈怜雪,那么明日是否就要伤害她们母子,把她们好不容易才安稳的生活搅散?
绝不可能。
裴明昉眸子幽深而灰暗,他道:“彻查沈家,沈文礼多年卧病,那位沈家的新主母显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手上一定有差错。”
“我要知道他们的全部过去,一丝一毫都不能遗漏。”
裴安心中一颤,知道裴明昉这是要对沈家动手,不打算留有余地。
但想到沈家做的那些恶事,对沈娘子和团团的欺辱,裴安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他干劲儿十足地说:“是!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查清。”
裴明昉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马车安静地行驶在巷陌中,待快进状元巷时,裴明昉突然开口:“之前曾查,沈家的那个赘婿,是一个叫方言之的书生,可是?”
裴安道:“是,方秀才原本是沈娘子的未婚夫,后来也不知发生什么,沈家和方家一起把结亲之人换成了沈娘子的继姐,方言之因是书生,听闻还在想要考取举人,因此并未沾染沈家生意。”
“知道了,”裴明昉表情淡淡的,“方家也要查。”
裴安拱手行礼:“是。”
马车咕噜噜进了裴府,裴明昉在幽暗的马车里安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下了马车。
雪又静悄悄而落。
一晃就过了四五日,到了除夕之前,沈如意已经熟悉了裴府的景色,不用下人领路,她自己都能从厨房寻到裴明昉的清风苑。
这一日她跟母亲又早早来了裴府,沈怜雪一来就立即去厨房忙碌,除夕之后三日她都不过来,因此要提前准备好这几日的大菜。
不过裴明昉除夕也要去桃花坞,一家老小在桃花坞守岁,沈怜雪只要给准备初一初二的饭食便可。
沈如意自己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了,便准备去清风苑玩她即将解出来的九连环。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一道清润的男孩声音。
“你是谁?”
沈如意蓦地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略显熟悉的面容。
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他身穿蔚蓝的圆领长衫,外面披墨色斗篷,头上戴着风帽,显得身子挺拔,形如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