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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九娘给沈怜雪用的词是旧相识。
意思很清楚,沈怜雪不想沾染沈家旧事,也对自己同沈家的关系并不在乎,她似乎只是单纯应邀而来,并非想要重新回归沈家。
作为内管家的柳洁自然知道柳四娘是什么心思,闻言微微一顿,脸上的厌恶未变,话语却多了几分谨慎。
“如此,便请沈娘子及……这位娘子一起进来,还得略等片刻。”
孙九娘微微一笑:“你叫我九娘子便是了。”
柳洁没有搭理她,她转身便往前走,似乎对沈怜雪这个曾经的小姐避之不及。
沈怜雪对她也不甚在意,同孙九娘一起进了沈家,跟着柳洁七拐八拐来到客厅之前。
沈家一共只两进,不过因家中越发富贵,人口也越发繁杂,沈怜雪的祖父就把西边隔壁人家的花园买下,开了侧院,来往人情时,客人也会请到侧院的客房略坐。
沈怜雪对于自己成为沈家客人的转换略有些新奇,她安静跟在柳洁身后,看着她佝偻的身体,眸子星光沉静,寂寂无声。
这边客房经年有人打扫,柳洁打开门,转身道:“两位娘子请里面略坐,我这就去禀明大娘子,安排好事宜再来请见。”
沈怜雪淡淡应了一声,看都不看柳洁,自顾自请了孙九娘坐到主位上,她自己则在边上陪坐。
柳洁微微一瞥,然后便快步退了出去。
待到她脚步声消失,孙九娘才道:“这沈家还挺讲究。”
沈怜雪轻叹道:“穷讲究罢了,若是正经读书人家,哪里会出这么多事端,便是当年我祖父……”
便是当年沈老爷子好好培养沈母,让她自己便能独当一面,那无论娶进门的是什么样的女婿,都不怕家产被私吞。
沈怜雪想不明白沈老爷子精明一辈子的人,为何临了如此糊涂,现在想来,她才隐约有了些许想法。
“祖父……大概是瞧不上女子,”沈怜雪声音微冷,“他认为女子无能,无法当家主事,从未尝试,便直接放弃了我母亲,当然,他也放弃了我。”
“再一个,他也觉得家中有那么多族叔长辈,便是他不在了,沈氏血脉族人又怎么可能坐视外人欺辱沈家嫡系?”
但他高估了人心,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自己的女儿和孙女。
所以,偌大家业,拱手给了“外人”。
精明之人,总会有栽跟头的时候。
只是这跟头没有载在他自己身上,反而由自己亲生骨肉替他承受。
孙九娘点点头,大概明白沈家这一摊烂事究竟为何,却听外面传来两个清脆的声音。
那大概是两个小丫鬟,受了柳洁差遣过来端茶送水。
只不过,却有些碎嘴子罢了。
孙九娘就听其中一个道:“那人还有脸回来?当年闹成那个样子,让老爷和大娘子丢尽了脸,族老们也在香行街抬不起头,她既走了,就应该走得干净。”
另一个声音尖刻:“真的是,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秧子,年纪轻轻做尽丑事,说不得当年早逝的大娘子……”
她刚说了一句,就听到客厅中传来淡淡的嗓音:“闭嘴。”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她们瑟缩着转过身来,低头进了客厅。
“沈娘子,洁管家命奴婢送茶。”
虽说这等丫鬟女使都是临时签契雇佣,契约结束不再续约,便同沈家无关,但这样门户中,还是惯喜欢称呼她们丫鬟,她们也会自称奴婢。
大多数这般的丫鬟小厮,都会经年在主家当差,成为主家十分信任之人。
这两个小丫鬟沈怜雪有些印象。
她们都是她的继姐,柳四娘“带来”的女儿的贴身丫鬟。
会为谁说话,自然不言而喻。
沈怜雪看都不看她们,只点头:“知道了。”
那两个丫鬟,其中年纪略小一些的想起小姐和大娘子曾说过的话,这会儿又不害怕了,她抬起头,用那种很不忿的眼神看向沈怜雪。
但沈怜雪只是低声同孙九娘谈天,依旧不理她们。
年纪略大的便扯了扯她的手,把她从客厅里拉了出去。
待她们除了客厅,孙九娘的声音立即追了出来:“沈家可真没规矩,怎么还不如咱们小门小户的,一个女使都这般碎嘴。”
年纪小的丫鬟立即提着尖细嗓子对另一个道:“她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沈家撒野,咱们小姐以后身份尊贵,岂是他们可以指摘?”
另一个便劝:“好了,你同已经被赶出去的破落户生什么气,你瞧那那衣裳,还没咱的好,也是寒酸。”
如此嘀嘀咕咕,一通贬低完,两人才离开。
孙九娘这次是真的咋舌了:“这也……太没规矩了。”
他们即便是小门小户,也没这样待客,简直让人平白看笑话。
沈怜雪端起茶杯,仔细端详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吃。
她只说:“现如今是我继母管家,上行下效,能有什么好人物。”
这些话,这些事,若是以前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说,也看不透。
现在,经历过这些是非,她是一点一点,把这些全都看明白。
曾几何时,那些冷漠的女使,那些冷嘲热讽的言语,那些谩骂和讥笑,并非因她自己过错,不过是上面有人指使罢了。
她们看的是家主的脸色,只听柳四娘或沈父的话,他们对她不满,对她厌恶,那么沈家就不会有人喜欢她。
无论她做得多好,都不可能。
沈怜雪对孙九娘道:“我以前,实在是所求太多,所以看不清眼前人,看不懂眼前事。”
原来的她,还曾经期望过父亲的慈爱,想要拥有一个幸福和谐的温暖之家,她以为只要她足够懂事听话,父亲就会多喜爱她一些,就不会苛待母亲,然而多年过去,一切都事与愿违。
归根结底,沈父的心就从来不在她们母女身上,他所要的,只有沈家这个金算盘。
孙九娘拍了拍沈怜雪的肩膀,道:“想开就好,过去都过去,无论发生过什么,至少你现在有了团团。”
那么小却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异常懂事听话,知道母亲辛苦,病了都不哭不闹,每日清晨寒风凛冽,她也坚持陪伴母亲摆摊。
孙九娘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粗糙的手:“雪妹子,人生哪里有十全十美,你看我……”
“当年我同你姐夫也是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你姐夫能干,年纪轻轻攒下那么大的家业,却一场病就撒手人寰,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我当年想不开,都想跟着他去了,还是年哥儿恳求我,让我不要丢下他,若我没了,他就真成了孤儿。”
孙九娘叹了口气:“我心里不太能释怀,总是去回忆他重病那段过往,是不是换个大夫,是不是换个药方,他便不会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后来啊,日子久了,我渐渐也能想开。”
“人生里没有十全十美,珍惜是福,知足常乐,日子才会好过。”
沈怜雪经历过那样的事,被家族厌弃,被亲生父亲赶出家门,孤苦无依,靠自己养育女儿。
但她却也因此,有了最可爱的小囡囡。
沈怜雪安静听着她的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大姐,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孙九娘眼波流转,转头便露出灿烂笑容:“是,今日过后,我们会过得更好。”
孙九娘看似单纯爽朗,却也细腻体贴,刚刚沈家人那些做派,沈怜雪看似不在意,但眉目之间还是多了几分沉郁。
她这几句话,把落入纠结思绪里的沈怜雪重新拉扯出来。
两个人都没碰沈家丫鬟送来的茶水,只安静坐在那等。
沈怜雪知道,她来得很突然,沈家没有准备,现在必要去请了族老来,等人到齐才能开祠堂更族谱。
她以为跟孙九娘会等很久,但不过片刻功夫,另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便响起。
沈怜雪抬起头,就在门口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来者身穿水红团花织锦袄裙,配水红兔毛边褙子,头上梳着精巧别致的牡丹髻,发髻之侧戴团花步摇。
她脖颈上还戴了一只八宝璎珞,随着她的走动闪着琉璃光辉。
这才是沈家小姐的做派,精致、富贵,高高在上。
同厅堂里沈怜雪灰扑扑摞着补丁的披风相比,谁才是尊贵的那个一个,似乎不言而喻。
然而,当来者抬起头来时,孙九娘却发现来者眉目同沈怜雪相仿佛,却如同失去了光辉的花儿,徒有其表,毫无灵魂。
她也算是个清秀美人,眉目端正,皮肤白皙,身形也很是窈窕,但同国色天香,冰肌玉骨的沈怜雪相比,就差了那些许映日光辉。
不过她们两人眉目相似,眉宇之间有几分仿佛,一看便知两人是姐妹。
沈怜雪安稳坐在椅子上,垂眸看向她。
来者被丫鬟扶着,一步一停,很是娉婷别致:“妹妹,许久不见。”
她一边说着,目光在她陈旧的斗篷和沾了灰尘的短靴上一扫而过,最终定在了她发间的木簪上。
曾经她美丽如同天上月,纯洁如同水中莲,冰清玉洁,温婉柔情,而如今呢?
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笑容甜蜜,幸福而美满。
“这些年你不在家,不知家中变故,如今你回来,正巧同你说件好事。”
“言哥同我成亲多年,虽早有一女,却一直盼着能为沈家诞育子嗣,如今,好事已成,还望妹妹也能恭喜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