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的算盘当真是打得响亮。
可他们忘了,宫里还是有些人在的。
蒋莲清面上重现笑容,她扬声道:“来人,把……”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慢着。”
————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青灰身影。
熟悉的是,来者是先帝身边的红人,只要有先帝在的地方,这位就一定在。
陌生的是,他已经苍老至此,几乎让人想不起他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容。
来者正是先帝身边的大伴,曾经的司礼监太监张保顺。
先帝的国孝结束之后,张保顺就消失在众人眼前,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始,人人都去看宫里的新面孔,无人再看这个曾经的大太监。
许多人都以为他去了皇陵,准备在皇陵陪伴先帝,了却此生,却没想到他依旧还在宫中。
沈轻稚也是有些惊讶的。
在来静晨宫之前,她命人先去了一趟寿康宫,特地请了淑太妃过问此事,她也没想到,淑太妃自己没出面,却把张保顺请了来。
说实话,张保顺来比淑太妃来更有用。
如今宫里能请动张保顺的可不多,别看他如今身上只有个秉笔太监的官职,不如以前风光,但他在宫中二十载经营可不是说笑的。
沈轻稚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太后离宫之前,留下来的人是淑太妃。而陛下留下盯着后宫的则是张保顺。
陛下同先帝父子情深,对张保顺也一直很客气,故而即便先帝故去,也并未发生人走茶凉,翻脸无情的戏码,依旧对张保顺客客气气。
张保顺投桃报李,自也要如同先帝那般敬重陛下。
后宫中的许多事,张保顺都眼明心亮,此番被得了淑太妃的口信,便立即赶来望月宫。
他的出现,令蒋莲清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反应。
她毕竟年轻,遇事不够机敏,此番竟是被张保顺的气势压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倒是蒋敏机敏,她丢给门边小宫女一个眼神,那小宫女便低着头迅速退了出去。
此刻众人视线都在张保顺身上,张保顺慢慢踱步进了明间,先冲诸位娘娘见礼。
在场众人即便要受礼,也不能心安理得坐着受,皆起身同他点头。
蒋敏脸上的笑容早就挂不住,却知道要如何行事:“来人,给张大伴看座。”
张保顺此刻已是满头华发,他眉眼之间只剩下暮气,周身气势降了许多,却越发沉稳凝练。
张保顺道:“谢和嫔娘娘。”
待他落座,才慢慢开口:“和嫔娘娘,方才老臣正好在慎刑司,慎刑司一早得了望月宫的旨意,准备过来听令行事,老臣好奇,便也一起来了。”
这话一说,蒋莲清面色便白了分。
从吴姑姑进来告罪不过一刻,怎么慎刑司就已经得了旨意,这会儿已经赶到了?
在座众人中的聪慧者早就猜到这是蒋莲清布的局,却并不能完全肯定,毕竟整个过程里蒋莲清也曾犹豫过。
但此刻被张保顺一语点破,众人心中的猜测便被坐实。
蒋莲清被众人一看,面上勉强才维持了些许笑意。
这一次救场的依旧是蒋敏。
“大伴所言甚是,今日我们娘娘宴请诸位娘娘小主,自当要严谨以待,若是除了什么事,我们娘娘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换而言之,望月宫一早就叫了慎刑司,不是为了捉拿沈轻稚,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平安。
但这解释实在太过苍白,也不过只挽回了蒋莲清的些许脸面。
张保顺淡淡一笑:“蒋敏姑姑说得在理,还是和嫔娘娘未雨绸缪。”
笑容渐渐落下,张保顺话锋一转:“可老臣刚刚怎么听到,和嫔娘娘要把沈昭仪娘娘下慎刑司?”
“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张保顺方才在宫门外,已经有小宫人给他讲了里面种种情景,但张保顺却偏做不知,还要人再讲一遍。
吴姑姑见得世面多,这会儿倒是不怕,只有林盼低垂着头,心中早就打起了退堂鼓。
谁能想到,张保顺恰好来了望月宫。
是,他只是个宦官,如今也已经老迈,声望被年九福等新帝身边的人盖过去,但他代表的依旧是先帝。
他看似“人微言轻”,却无人敢当面质疑他。
而张保顺自己也很清楚,故而在国丧之后便吃斋念佛,从不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番他会现身,就代表着即便太后和陛下不在,宫里也不能让人肆意妄为。
他针对的是谁,亦或者太后和皇帝针对的是谁,看看蒋莲清的脸色,众人心知肚明。
局面一瞬扭转,蒋莲清慌了神,蒋敏却越发冷静。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无论张保顺是什么身份,他到底只是个宦官。
蒋敏深吸口气,垂眸看向吴姑姑:“吴姑姑,你给大伴讲一讲,要一字一句都不差。”
吴姑姑给蒋莲清磕了个头,微微侧过身,开始讲述起来。
张保顺听得很认真,待他把事情都听完,才微笑地道:“老臣明白了。”
张保顺抬头看向蒋莲清:“和嫔娘娘,老臣虽未在慎刑司当差,却也掌领慎刑司多年,还是知道如何审讯宫人的,如今牵扯到沈昭仪娘娘身上,且这位姑姑和宫女的证词模糊不清,老臣以为再审一审为好。”
“可好?”
他虽是疑问,但语气里的笃定却不容置疑。
蒋莲清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吴姑姑,思忖片刻,只能松口:“好,我便听大伴的。”
张保顺淡淡笑了。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堂下的吴姑姑和林盼,这才道:“吴姑姑、林盼,你们可知诬告宫妃是要牵连家人的?”
吴姑姑道:“大伴,我知道。”
林盼也跟着道:“大伴,奴婢知道。”
张保顺笑着点头,道:“好,知道就好,回头阴曹地府走一遭,见了被自己害死的亲人,你们也要说自己知道。”
“毕竟,他们是被你们害死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吓人了。
在场诸位娘娘皆是沉默以对,安静听张保顺审问。
张保顺脸上是慈祥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冷若冰霜:“林盼,你说你是跟着景玉宫的迎红去了景玉宫后的角房,从角房发现的纸人,对吗?”
林盼答是,张保顺才道:“可你一开始说,是在景玉宫里面发现的纸人,但角房却在景玉宫外,除了景玉宫人,西六宫的其他宫人也可进出,在此处取水取柴,杂役宫人也会在此处歇脚。”
“你自进不了景玉宫,只能说是在角房发现的纸人,角房却并非只属于景玉宫,你又为何肯定是景玉宫人做的纸人?”
“你是亲眼所见迎红做的纸人,还是见她拿过?亦或者你们早就审问过迎红?”
“她被审问出卖沈昭仪,为何还敢在景玉宫一如既往当差?若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为何会被你们一吓就说了事情?”
张保顺别看这把年纪,如今又看似垂垂老矣,脑子却异常清楚,把林盼和吴姑姑直接问呆了。
在场众人也都沉默着,蒋莲清紧紧攥着手,用余光往宫门口瞧去,似很是紧张。
而章婼汐则端起了茶水,一边吃一边盯着林盼看。
沈轻稚一早就发现了林盼证词里的漏洞,但她当时却没有询问,一是笃定慎刑司不敢拿她审问,二也是想看看蒋家还有什么后手。
如今张保顺赶到,不用她自去反驳,倒是把这个案子的疑点全部暴露出来。
林盼被问得额头都出了汗,她低着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那个吴姑姑很是镇定,思索片刻便回答道:“回大伴,大伴所言甚是,只厌胜之术实在耸人听闻,我也心中胆怯,并不敢大张旗鼓明察,因此都是派林盼去景玉宫私下侦查,如今所知之事,皆是林盼回禀,这纸人也是林盼亲自偷来给臣,我便也信以为真。”
“林盼是我亲自教导,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我自然很是信任她,林盼,你好好回答大伴的话,告诉大伴真相。”
这一句话,便立即把林盼踩入万劫不复里。
若林盼所言为真,那便是她举报有功,若她被林盼蒙骗,也只是识人不清。
好处她得了,坏处却不沾边。
林盼面色惨白,她完全没想到还有张保顺,而张保顺出面,一看便是要保下沉轻稚。
若她今日举报不成,她自己就要落入慎刑司,以后想要翻身便难了。
林盼紧紧攥着拳头,她咬紧牙关,这才哑着嗓子说:“回禀大伴,是奴婢用词不当,奴婢……奴婢不是因为迎红的话才去调查景玉宫,奴婢早就盯着景玉宫了。”
“如同昭仪娘娘所言,奴婢心中嫉妒昭仪娘娘荣华富贵,一直想要从昭仪娘娘身上找得到错处,因此才会仔细盯着景玉宫,景玉宫用纸一事也是奴婢先发现,特地报给姑姑,让姑姑询问的迎红。”
“和嫔娘娘,大伴,奴婢真的没有撒谎,奴婢确实在角门处看到迎红在摆弄纸人,如此才会在无人时把那纸人偷来,若大伴不信,可把迎红叫来,奴婢愿同迎红当面对质。”沈轻稚心中叹息一句,这林盼真是破釜沉舟,眼看无法翻身,死也要拉他下马。
嫉妒之心真是可怕。
就在这时,张保顺却淡淡笑出声:“林盼,说来说去,整个案子都是你看到,你以为,你猜测,这个纸人也是经你之手呈出,你自己也说了,你嫉妒沈昭仪娘娘,即便严刑拷打,即便把迎红传来,你也咬死不会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