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惊尘如沉默立在门边,身后的夜色微凉,又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斜风卷了些雨丝进来,他纯白的衣角不知不觉被浸湿,在头顶暖黄色的灯光映照下,眼底有浓重的情绪在划开。
白清欢似乎终于想好了,抬头,才看到段惊尘还站在门口。
她错愕,“你怎么不进来?”
然后对着他招招手。
隔着朦胧的灯火,他这次没有像往常过来,而是用黝黑的眼眸望着她——
确切说,是她手中的鲛珠。
“怎么了?”她推开椅子起身朝他走去,才发现他身周弥漫了一层冷寒的水汽。
他轻声问,“你要去见他?”
这句话声音非常小,不是质问的口吻,甚至都算不得是询问,更像是一句快要被雨声冲散的喃喃。
但是她听见了。
白清欢怔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眼前的段惊尘,这次他没避开她的视线,眼底中难解又迷茫的那些情绪中,带着让她心颤的难过。
“没有。”她否定得干脆,微微挑眉:“不是,你觉得收了东西就要答应他?我白某人像是这么有道德素质的那种人吗?”
她把那盒珍贵的鲛珠递到他面前,弯了弯唇角,轻笑着让他看:“你不是神魂不稳吗,我把它们串成串儿,你戴在身上,到时候就算我不在身边也不会太难受了。”
他却没看那些鲛珠一眼,依然看着她,神情清冷得惊人,目光定定:“为什么不在身边?”
白清欢语气寻常:“你不是得时常去东灵城看看村民们的投胎情况吗?我得在这儿研究夺舍的阵法之类的,可不能天天陪你。”
这句话道出后,他周身那股压抑的气息如潮水般褪去。
他垂眸点点头,过了会儿,才又出口。
“你说过要雇我的。”语气端得严肃且无情,像是在说什么后果严重的威胁,“一百灵石一天,若无监工,我就摸鱼耍懒了。”
没什么力量,倒像是在生疏地逗她笑。
她果真忍不住笑出声来,站在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光晕中,又冲他招招手。
这回他走进来了。
……
应家龙侍的到来,在合欢宗似乎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山门外,每日雷打不动地迎来那些龙侍。
有时候送来的是一匣软糯香甜的羽山特产的珍珑玉雪糕。
白清欢年纪小的时候倒是喜欢这些甜腻的灵食,如今口味大变,已经不爱了。
刀疤和丁雨闲倒是很喜欢。
有时候又送来一些华丽的衫裙,都是万宝阁中顶层的款式。
不过在过去几百年间,白长老苦心钻研各类挣灵石的门道,早已凭着自己的本事登上万宝阁顶层,每季新衣都是由万少主亲自送上门的。
所以这些华服,又被她叫了万宝阁在东灵城的分店掌柜给换成了灵石。
再譬如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比如木雕的丑陋小龙,仙草编的会飞的蝴蝶,不知道是应临崖那样古板无趣的男人是去什么地方搜罗来的。
在很多很多年前,当她还是那个会跟在应临崖身后跑跑跳跳的小姑娘时,她是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偶尔他陪她在东灵城闲逛时,她也会悄悄看几眼这些不算精巧贵重的东西。
只是应临崖从不会止步。
他生来就是最贵不可言的仙族少主,所见所用无一不是最好的,像是不染俗世尘埃的云,孤高地悬在最高处。
在白清欢露出想要一条寻常的绢纱裙衫时,他会带着她离开,次日让人送来一尺上万灵石的鲛人纱衣;在她想要让他替自己摘一朵花簪在发间时,送来极品灵石制成的花簪。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着实是一位富裕且又大方得不可思议的道侣。
要知道男修囊中灵石鼓鼓,也不代表愿意给你花,不少男修偶尔给买一瓶价值为十灵石的辟谷丹就肉疼不已,直言女修都是贪慕虚荣为自己的灵石而来。
而九成九……不,兴许是十成的男修,没有应临崖富有。
所以在这一方面,应临崖已经战胜了九成九的男修。
如今他送来这些东西,怕是终于后知后觉想起白清欢当时想要的是什么,想要补齐那最后零点一成。
可惜。
可惜在漫长的岁月中,她想要的,早就用自己的双手拿到了,而她没拿到的,皆是不想要的了。
白长老的日子依然严谨按着她排的日程表过,夜里礼貌地征询段仙君同意非礼一下他,上午研究阵法,下午研究药方。
偶尔抽出些空闲逗逗刀疤和丁雨闲,再陪段仙君去东灵城中逛逛,买一些乱七八糟的灵材。
小龙侍每日送来礼物,东西是送出去了,但是那位白长老却始终没有松口。
他原本笑盈盈的娃娃脸上,笑容也逐渐挂不住了。
足足送了大半月,凛冽的倒春寒终于结束。
春日已至。
合欢宗西边的重重山峦之上,各色山花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之后渐次开盛,和风和香遍洒群山,染透了半个东灵州。
越过这片香山,便是一片终年弥漫着白雾的大泽。
这里唤作隐龙渊,据说当年应家的第一条龙便是在这里飞升成仙的,也算是应家在修真界中的祖地。
大雾将天地连接成一片,天光也驱不散,凡人也好修士也罢,到了这附近绝对进不了半步。
小龙侍低着头直直往前走,浓雾被归来的一行人撞散又聚拢。
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空悬在汹涌的大泽之上,被削去半座山头的高峰。一片荒芜得能算作废墟的破败城池依山而建,腐朽残破的山门坍塌了大半,倒下的巨石上,隐约能看到一个“应”字。
每每经过山门,小龙侍都忍不住挤眉。
他一边迈上蜿蜒陡峭的石阶,一边小声念叨。
“家主怎么就不愿意重建祖地呢?难不成就喜欢这样的风格?”
“但是羽山应家也不是这样啊,我真没用啊,明明是他肚子里的,却猜不中他在想什么,还不如蛔虫呢。”
“话说回来,今日也没请到白长老,我们再次任务失败咯!”他说着话,可是没有人搭理他,边上其他龙侍都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龙侍只能叹口气,目光看向半山的一处荒院落,叹气声悠悠。
“家主若是再不回羽山,怕是又要出大麻烦了……”
龙侍们站在山门口不敢继续往前,小龙侍也不惊讶。
从应临崖从那几十个龙族竞争对手中杀出,带着应家彻底夺权掌管了所有龙族之时,他下的第一道令,便是血腥的屠杀同族。
那些昔日替龙族行走在修真界的龙侍们,在一夜之间被处死。
后来再跟随他身边的龙侍,不是被割舌,而是被剥夺了言语的能力,再也无恢复的可能。他手段铁血,像是在报复什么似的,给族人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羽山其他家族对此流言猜测不断,却因为这是应家的家务事,所以也不明究竞,只当是应家这条龙当年在蛋里孵化了千年才孵出来,脑子憋坏了,是条疯龙。
小龙侍对着其他龙侍挥挥手,化作一道冰蓝色的流光,朝着那处荒院飞去。
隐龙渊内,无风亦无雨,万籁俱寂。
在破败的荒院中,却生了一株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白梅树,也不知长了几百年,如今开得正盛,繁密的白花缀满了枝头。
它被灵力小心护着,开得好似永远不会凋谢似的。
只是花会开,自然也会落,便是由仙术维持着,也不可能将时间静止或是倒流。
一朵白梅缓缓下坠,无风,所以落得笔直。
花树下立了一道身着玄色宽袍的影子,他身后是灰败漆黑的院落,头顶是如云的雪白梅花。生了对极其清冷的眉眼,唇色浅淡到几乎与苍白的面庞融成一片,唯独的色彩,也只有那双幽深的蓝色眸子。
那朵花最终落在他冰凉的掌心。
同时落入的,还有一道冰蓝的流光,方才的小龙侍已经化成了一粒圆润的龙丹,回到了他的体内。
那是他的龙丹,并不是什么应家突然冒出来的嫡脉。
这世上完完整整流淌着应龙血脉的,只剩下他一人了。其他应龙血脉传承者,有些死在了其他仙族手中,有些死在了和其他龙族夺权的路上。
剩下的,皆死在了他手中。
龙丹完完整整记录了去合欢宗送东西的经过,自然也将无功而返的消息带了回来。
他垂着眼眸,将白梅放在一个精巧的匣子中。
他身后,忽然有笑声响起。
“当初你和她结契为道侣,应家少主一场荒唐的情事闹得整个修真界轰轰烈烈。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以她为由头迷惑你的对手们,让他们以为你真的被合欢宗的女修蛊惑了,满脑子只剩下情爱,不打算回羽山,只甘愿留在修真界,放弃了夺权。”
“可是你如今在这里,一副舍不得的姿态又是想做什么呢?”
“让人去解契的,不也是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