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兄妹二人只相隔数步,明明不过是转瞬距离,可却又天涯咫尺。
寿宁公主眼眸中的泪终于含不住,看着李锦昶,潸然而下。
“皇兄,怎会如此对我?”
李锦昶心中震荡,竟好似被她摄了心魂那般,催促的话语一句都说不出口。
杨连左看看右看看,急得脑门直出汗。
寿宁公主脸上挂着泪痕,她就那么看着李锦昶,看着他眼眸中的情绪。
欢声笑语、音乐歌舞都停了,百禧楼里似一瞬只剩他们兄妹,只剩这一对从小生长在长信宫的故人。
寿宁公主脸上的泪如冰晶一般滚落,滴滴落在李锦昶心上。
她哭的时候,同孝慈皇后最像。
李锦昶就那么被她哭泣地注视着,他没有挪开眼神,也不曾闪躲胆怯,就那么深切地回视着她。
这一刻,就连风都停了。
两个人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寿宁公主生来便没了母亲,洪恩帝宠爱女儿,却总有无数政事在等他。
他没那么多心力去关注女儿的成长,可作为兄长的李锦昶,却担起了亦父亦兄的责任。
可以说,从李长生牙牙学语,再到她蹒跚学步,都有李锦昶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
他们在这寂寞深宫里相互扶持,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可如今,却在这大殿之上,在众人面前,几乎都要反目成仇。
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这一瞬间,李锦昶的内心极度挣扎,几乎都要动摇。
难得的,他的眼眸里带出些许脆弱。
就这一个眼神,令寿宁公主眼泪汹涌,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太子哥哥,你说,我当真是胡言乱语吗?”
李锦昶听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看着他哀婉的眼神,突然哑了嗓子。
他的沉默,他眼睛里的动摇,给了寿宁公主最后的一丝安慰。
她低下头,轻轻擦干眼角的泪,再抬头时,又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寿宁公主。
她不再去看李锦昶,反而把目光放到太子妃陈轻稚身上。
“嫂嫂,对不起,皇妹曾瞒了你一件事。”
此话一落,李锦昶脸上端着悲伤面容,却猛地攥紧手心,紧张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他紧张,却最终选择相信她,这一次没有多加阻拦,反而放任她继续诉说。
李长生好似明白了他的想法,瞥了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皇兄,长生从小没了娘,是你一直悉心照料,长生才有今日荣华。”
“此番言说,也是不想看皇兄骨肉离散,不想让皇兄被外人非议,才出此下策,倒是让嫂嫂心中不愉,长生先行同嫂嫂告罪。”
寿宁公主一来就胡言乱语,然后又看着太子悲伤哭泣,末了擦干眼泪,又对着太子妃言辞恳切。
整个百禧楼的人都不知道她要唱哪出,却一个比一个看得认真,一个比一个听得仔细。
普天之下,数万之民,都乱不过一个帝王家。
寿宁公主说的是近来盛京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不知有什么人背后挑拨,竟说李锦昶不让章宜郡主嫁与太孙为妃,是因为自己看上了花容月貌的外甥女。
端看那日宫宴时李锦昶的表现,仔细深究,如此揣测倒也在情理之中。
章宜郡主姓郑,不姓李,已不属同宗。
虽暗地里会被人诟病,被人议论有不伦之嫌疑,但他若真破釜沉舟,纳外甥女为妃,倒于礼法无碍。
只是实在不好听罢了。
这些原本李锦昶都没太在意,时间久了,流言自会不攻自破,但他没想到李长生竟是在意的。
李锦昶心中再度泛起涟漪。
是了,长生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即便长生成婚之后对那姓郑的小子也是情根深种,但他们的兄妹血缘,却比任何人都亲,比任何人都近。
郑承嘉永远取代不了他在李长生心中的位置。
如此一想,李锦昶心中稍安,不再如刚才那般紧绷。
李长生却好似不知他在紧张,那双漂亮的凤目紧紧看着太子妃,好似一定要看到她惊慌失措的反应。
陈轻稚却并未如她想象的那般惊诧。
太子妃娘娘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在悠然的茶香里,她缓缓看向站在那锐利看着她的李长生。
四目相对,一瞬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太子妃柔声道:“公主站的时候有些长了,还不快伺候公主落座?”
杨连派去的几个小黄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就要上前扶寿宁公主坐下。
但康嬷嬷却狠狠瞥了他们一眼,不让他们往前多走一步。
寿宁公主依旧站在桌案前。
她立于主位之下,却居高临下般地凝视着坐于主位的陈轻稚。
“嫂子,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太子妃淡笑道:“本宫自然是听见了的,本宫看着嫣儿长大,在本宫心里,嫣儿也自然是本宫的女儿,公主若是当真舍得吧嫣儿送于本宫来养,本宫自然求之不得。”
这一句话,说得太漂亮了。
在场众人,有那爱看热闹的,几乎都要给太子妃鼓掌。
但寿宁公主却不吃太子妃这一套。
她冷笑出声,道:“太子妃娘娘真是慈母心肠,你喜欢嫣儿自然是最好的,因为……”
她眼波流转,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李锦昶。
“因为嫣儿确实是太子哥哥的亲生女儿。”
“什么?”
不知哪位宫妃听到这一句,惊呼出声。
姚珍珠也瞪大眼睛,努力竖起耳朵,不肯错过任何细枝末节。
百禧楼刚安静没有片刻,瞬间便又热闹起来。
议论声此起彼伏,如同蜜蜂一般嗡嗡作响。
姚珍珠突然想起之前李宿对她的剖白。
当时李宿对她说,自己并非冷酷之人,他当时犹豫不决,没有立即去救章宜郡主,全因他绝对不可娶她。
他若是娶了她,才是害了她。
时间交错,言犹在耳,姚珍珠这一刻福至心灵,所有事情全都想明。
因有李宿言语在前,姚珍珠几乎没有任何纠结,立即就信了寿宁公主的话。
章宜郡主的父亲肯定便是太子李锦昶。
但母亲呢?
姚珍珠顿时心惊肉跳。
她下意识看向李宿高大的背影,他就如同一座山,稳稳当当坐在她身前,好似可以给她挡住狂风暴雨。
曾经的李宿暴戾、残忍、冷酷无情。
他厌恶宫里的一切,厌恶任何人的碰触,也厌恶本应是至亲的这些人。
姚珍珠一直以为,他是厌倦纷争,厌倦争执,也厌倦在这宫闱里沉浮。
却未曾想到,他浑身是刺,却是为了包裹自己最柔软的心。
所有凶恶的背后,都掩盖着血淋淋的真相。
就在姚珍珠百转千回,思绪万千时,寿宁公主再度开口。
“本宫的话还未说完。”
李锦昶面容淡然,在众人的打量和议论声里一直岿然不动,好似寿宁公主并未说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他身边,是淡定自若的太子妃。
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影响这一对天家夫妻,李锦昶自从明白寿宁公主的打算之后,也不再阻拦。
反而百禧楼里这些议论的人,好像跳梁小丑一般,竟喜欢看人家热闹。
李长生这一开口,百禧楼就又安静了。
寿宁公主似乎一直都跟太子妃不对付,现在她这般咄咄逼人,也是直冲太子妃而来。
陈轻稚却面容淡雅,唇角还勾着浅笑,如同看着不懂事的孩子般,慈祥温柔。
李长生就看不得她这样。
她轻声细语道:“想必嫂嫂也知嫣儿的身世吧,嫂嫂对嫣儿如同母亲一般,令本宫深感欣慰,到底是母女情深,这缘分之深,旁人如何能及。”
陈轻稚被她如此点名,便也不好再装聋作哑。
她回眸看了一眼李锦昶,目光温柔缱绻,满眼都是情意。
“殿下从不瞒我,此事我自然早就知晓,也生怕嫣儿在宫外受苦,”陈轻稚轻叹一声,“因此我才对嫣儿百般疼爱,就是因如此。”
太子妃如此一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些年太子妃对章宜郡主确实很好,逢年过节都是几重赏赐,也时常把她招入宫中,经常陪伴数日。
以前,外人以为这是她想要让章宜郡主成为自己的儿媳,后来李端迎娶王妃,并非章宜郡主,外人才熄了这个猜测。
如今想来,竟是因章宜郡主是太子的亲生女儿。
倒是让人觉得太子妃慈祥贤惠,让跟颇为赞叹。
但这两人话里话外,还是没把事情说清楚。
在太孙弱冠那一日,温溪辞拿着郑承嘉的遗书,口口声声说因知女儿并非亲生,所以便认定长寿公主红杏出墙,给他戴了绿帽子。
如此想来,一切便都能对上。
章宜郡主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女儿,那便不能是郑承嘉的,她身上无郑家胎记,也在情理之中。
可无论如何,她们都没说章宜郡主的母亲是谁。
章宜郡主记在寿宁公主膝下,难道不是寿宁公主亲生不成?
如此一想,众人皆是心中一惊,后背生寒。
若真如此,那岂不是……
岂不是兄妹乱情,霍乱宗室。
思及此,众人的脸色骤变,再无人兴致勃勃,肆意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