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宿没有皱眉,也没有生气,他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定定看着姚珍珠。
姚珍珠抬起头,也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坚定道:“殿下,我要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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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珍珠这话说得毫无来由,却很准确地切中了李宿跟贵妃商讨出来的对策。
毓庆宫的人,李宿都不打算带。
这一路不知会遇到什么事,也不知玉泉山庄等待他的是什么,牵扯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李宿从小到大都没有平顺过,此番也不会觉得艰难,更不惧怕任何事。
他很淡然,也笃定,一旦下了决定,就坚决不会更改。
李宿还有事情要对贺天来吩咐,此刻顾不上姚珍珠,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李宿快步往寝殿里走,贺天来跟贝有福一脸紧绷跟着他,姚珍珠也自顾自跟了上来。
她平时绝对不会这么没分寸。
李宿虽然并不惧怕,却还是有些心烦的。
他这一心烦,就没注意到身后跟了人。
李宿语气很快:“撤掉毓庆宫一半禁卫,全部都要跟在孤身边,毓庆宫中以姚诏训和姑姑为主,把宫牌给姑姑。”
李宿想了想,继续道:“贵祖母留的人一半盯着毓庆宫,一半盯着东宫,其余宫室不用再盯梢。”
说到这里,李宿回头想要再吩咐贺天来几句,却猛地看到一脸认真跟在自己身后的姚珍珠。
她不知道听了多久,也不知道跟了多久,却这么安静跟在自己身后,让一向对外人很敏感的李宿完全没有发现。
若是平时,李宿一定会觉得奇怪,但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
没由来的火气直奔头顶,李宿皱起眉头,声音十分冷酷:“谁让你跟的?还懂不懂规矩?”
姚珍珠眨巴眨巴眼睛,接触时间长了,她同李宿也算是熟悉起来,说实在的,姚珍珠现在不怎么怕他。
虽然不怕吧,尊重还是要尊重的。
姚珍珠轻了轻喉咙:“臣妾有事情要禀报。”
“很着急的,怕耽误殿下正事,所以才跟。”
姚珍珠忽闪着她那双大眼睛,无辜看着李宿:“打扰殿下了吗?”
李宿:“……”
李宿一拳打在棉花上,那股心火发出去,也就不见了踪影。
他深吸口气,很可以地转回身,却默许了姚珍珠的跟随。
姚珍珠眼睛一转,抿嘴笑了。
贝有福跟在姚珍珠身边,原本还为宫中惊变发愁,现在看姚珍珠这般淡然自若,甚至还很活泼开心,贝有福也不自觉收起了紧张。
他想:管他呢,爱咋咋地吧。
姚珍珠似乎感受到了贝有福的情绪,她偏过头,冲贝有福弯眼一笑。
贝有福冲她拱手,无声说了个谢字。
待进了小书房,李宿奋笔疾书,飞快写了几份折子:“贝有福去办,给太傅和李博士都送去,另外,这一份要给尉迟统领。”
宫里的禁卫军共分三队。
皇帝陛下、太子殿下以及太孙殿下一人统领一队。
不过皇帝身边还额外有金吾卫、锦衣卫,太子殿下身边则是御林军。
李宿什么都没,只有这一队禁卫。
但这一队人马跟随他十几年,从年少至今,忠心耿耿,李宿对他们很是信任。
李宿做这一切都没有避开姚珍珠,不知不觉间,姚珍珠也成了自己人。
待到这些都安排好,贝有福跟贺天来一起退下去忙,李宿才沉默看向姚珍珠。
“你刚刚说什么?”
姚珍珠上前两步,不远不近站在书桌前,低头看着李宿。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又如此郑重地看着他。
没有按照宫规低头躲避,也没有因他的不喜而退避三舍,她大大方方站在李宿面前,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李宿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心。
“殿下,臣妾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臣妾还是想说。”
李宿也没有挪开眼。
他那双如古井一般的深邃眼眸里,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无波亦无澜。
姚珍珠没有闪躲,她也坚定地回视李宿。
“殿下,昨日贝公公的禀报,因离得不算远,听澜读出了大部分唇语,也禀报给了臣妾。”
李宿眸色一深。
姚珍珠不去管他,也不为他身上的冷意瑟缩,她口齿伶俐,语速飞快:“因此臣妾便开始做准备。”
“昨日夜里,臣妾已经领着小厨房的人做好了大部分储备粮食,做了不少点心面饼糖果之类,也把冷冻的肉类做了肉干备用。”
“并且臣妾命吴大厨今晨亲自去御膳房领份例,直接把这一季的份例都领回来,以后就不用再同御膳房来回交涉。”
姚珍珠这话说得分外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御膳房不给份例的未来。
李宿一直没有打断她,甚至连表情都未改变,只是在认真听她讲话。
姚珍珠最后总结:“这些都安排好,臣妾才沉下心思索,认为无论殿下去哪里,臣妾都要跟在您身边。”
“只有跟着您,臣妾才是最安全的。”
李宿的心狠狠一颤。
少时不被父母所喜,他孤僻而沉默,除了奶娘,宫里任何人都不爱靠近他。后来他经历变故,经历了那一场场流血与暗杀,他变得越发暴戾,狠厉得让所有人都怕他。
他们厌恶他、惧怕他也不想看见他。
从来没有人,想要跟着他,认为跟着他才安全。
明明,他才是一切恐怖的根源。
姚珍珠的声音清澈,虽然依旧有着熬了一夜的嘶哑,去怎么都掩盖不了她的笃定和坚韧。
她就那么看着李宿,眼神清澈,声音坚定。
她没有撒谎。
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李宿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莫名的让人焦躁不安的激动,努力让自己不去变换脸上的表情。
他不能笑,李宿想。
姚珍珠看着李宿沉思,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等来的却不是李宿的质疑。
她在鼓起勇气来前殿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被人质疑的可能。
但这一切都没有。
李宿仿佛是在认真思考她的话,认真把她的所有安排也意见都听入耳中,最终,他给了答案。
“你做得很好。”
姚珍珠的出身或许不够高贵,她没有受过世家千金的教育,既没读过书,又没习过字,她一路磕磕绊绊,在宫里侍奉多年。
但她却并非没有见识,也并非蠢笨。
相反,姚珍珠有着出乎李宿意料的聪慧和坚韧。
所以她说的话,李宿莫名愿意听,也能听进心里去。
姚珍珠所做的准备和打算,他认为很妥当,也很仔细,他一开始跟贵妃没想到的地方,她都想到了。
这些细碎的生活,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她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姚珍珠没想到会被李宿夸奖,她略有些不好意思:“那殿下……同意臣妾跟您走吗?”
她一瞬有些得意忘形,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
李宿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问:“你怎么知道孤要走?”
是啊,她怎么知道李宿要走?
姚珍珠心中一紧,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即道:“殿下刚才那一连串吩咐,一看便是为离宫做准备,所以臣妾以为您要离开。”
李宿锐利的眼眸盯着姚珍珠细看,片刻之后道:“确实如此,但是……”
但是这一趟没有归途。
此刻寝殿中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两个,李宿说话从来不含蓄,相反,但凡面对自己人,他都是很直白的。
现在面对姚珍珠,李宿也从不遮掩:“但是孤一旦离宫,便是身边有禁卫,也不一定安全。”
“此行前去玉泉山庄,路程要十日,这十日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介时真有危险,孤可能会顾不上你。”
“你还要去吗?”
姚珍珠想:你顾不上我,我可以自己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很坚定:“去,殿下又如何知道,留在长信宫中就安全呢?”
“在臣妾心里,跟在殿下身边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殿下让臣妾跟着吧,好不好?”
李宿拒绝不了他。
他不是心软,也不是舍不得,他只是被姚珍珠说服了。
是啊,他这个太孙殿下都不安全,何况毓庆宫呢?
李宿沉默片刻,道:“可,你去准备,这几日随时离宫,你的两个宫女都带上。”
姚珍珠大大松了口气。
她这一放松,话就多起来。
“殿下,臣妾还有话说。”
李宿这一次没看她,只是飞快打开折子,继续写起来。
姚珍珠自顾自说:“殿下,臣妾觉得……东宫对咱们不怀好意,所以,留在毓庆宫的人其实也不安全啊,贵妃娘娘在还好说,若是去了皇觉寺,剩下的人得怎么过日子?”
李宿奋笔疾书,没应话。
姚珍珠继续道:“臣妾以为,她们就是要动,也只动殿下的知心人,比如说司寝宫女和周姑姑,只要把毓庆宫这几个主事者都除去,毓庆宫便不足为惧。”
这是她反复思索梦中场景,得出来的结论。
那一日周姑姑突然病了,无法起身,而尚宫局就拖着不给份例。
即便之前有所准备,宫里上下那么多张嘴,还是不太够吃。
所以,姚珍珠不得不自己出一趟门,去尚宫局要份例。
她以为会坎坷艰难,却没想到意外顺利。
尚宫局并未刁难,很爽快就把东西全部给了,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目的并非刁难毓庆宫,给毓庆宫不痛快,让太孙殿下没脸。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把姚珍珠引出去下毒。
为什么是她呢?
姚珍珠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逐渐明白了。
她是太孙殿下最宠爱的诏训,也是“侍寝”次数最多的太孙嫔妃。
他们要保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