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郑栓子过去用脚丈量了无数次, 但这是他第一次架着牛车走这条路。
牛车是团团配备。
倒是也不怕他们跑了,如今户籍管理严格,而且选人培训时, 便已经筛选过了一次,留下的这些人都是团团可以放心之人。
郑栓子摸了摸放在旁边的粗糙提盒,憨厚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这是他的午饭。
这年头很多人为了省钱都是不吃午饭的,郑栓子过去也是。
本以为团团给的钱已经很多, 却没想到, 他们招了两个厨娘,竟还给他们管午饭吃, 每人自备一个提盒,早上从仓库或者配送点离开时,就会带走提盒,路上饿了可以吃。
菜色一般,但分量很大。
他想, 中午少吃点,晚饭也是有了。
不过——
如今在团团上工, 若是底薪加分红数量不少,他倒是可以吃些好的。
不,还是攒些钱以后娶个媳妇, 再生两个娃娃。
想到这里,郑栓子咧开嘴,哼起不成调的曲子。
岭村是京城周边一个很普通的村子,他们与京城的距离很尴尬,有个大半日的时间, 若是走路,恐要一整天才能走到京城。
这也导致若非必要, 他们是不会进京的,东西也鲜少送到京城去卖,都是卖给一些跑商之人,他们有些厚道,有些却很心黑。
近日,岭村百姓家的萝卜成熟,卖不大出去。
萝卜这种东西价格本就不高,他们若是租车运到京城去卖,不仅麻烦,当日卖不完,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
挑担子进京城卖菜蔬,都是当日能打个来回的京郊村落,他们岭村不方便。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卖给来收货的商户。
今年天气好,萝卜产量很高,岭村人都很高兴,一直盼着商户赶紧来收购。
可是,等到萝卜都快烂了,他们也急得不行之时,商户才慢悠悠到来。
而这商户一来便道:“今年萝卜产量都很高,京郊的百姓已经将萝卜销往京城,京城要不了这么多萝卜,我便是收了你们的,也没处卖去。”
岭村人还指望着这茬萝卜钱过活,一听就急了——
“那可怎么办?”
“不能运到外地去卖吗?”
“哎呀,大不了便宜一些嘛。”
……
那商户闻言,这才道:“怎么可能运到外地去?那不是亏更多钱吗?从前朝开始,萝卜、番薯都是产量极高的作物,大雁朝到处都有,卖不上价的。”
顿了顿,他这才幽幽道:“不过,若是价格便宜,也是可以。”
听到这话,有萝卜快坏掉的农人急切道:“往年都是一文钱五斤,今年产量高,便一文钱八斤,如何?”
然而,商户摇摇头,缓缓吐出一句:“一文二十斤。”
话音落地,当即便炸开了锅——
“一文二十斤?!”
“那可不行,若是这个价格,都回不了本啊!”
“対,不可以不可以,一文二十斤,这些萝卜都白种了,还要亏些种子钱和税钱。”
“不可不可。”
……
商户十分淡定,今年他故意晚来,不单单是其他地方萝卜产量高,还正是为了压价,如今这个时候,不卖给他又能如何?
所以他冷漠道:“那若是不卖就算了,烂在地里吧。”
说完商户便要离开,背影冷漠。
其他人赶忙拉住他,七嘴八舌——
“一文钱二十斤真的不行,这个价格真要亏钱。”
“若不然一文钱十斤吧?”
“刘大,你也行行好,加一些。”
……
被称为刘大的人就是商户,他常年跑商,知道如何压价,这一只只粗糙的手、一张张皱巴巴的脸都没能引起他的动容。
只因他知道,面前这些人只有他一个选择。
若是今日他离开,按照现在这个市场,便是萝卜烂了,他们也找不到什么买家。
就算能在地窖放些时日,可萝卜这种东西,谁能指望着只吃这个?
这些农户需要钱。
秋天一过就是冬天,若是不攒钱,过不了冬的。
因此,刘大还是冷漠地咬死这个价格。
岭村的人都慌了,他们的脸上带着无助,一双双茫然地眼睛看向其他人,像是试图找到其他解决办法。
今年萝卜增产是一件好事,岭村人很高兴,可他们枯黄脸上的笑容终究没能维持太久,收购价対农人而言,是能不能活下去的根本。
村长颤颤巍巍出来说话,也是带着哀求:“刘大,十五斤吧……”
十五斤勉强能回本,这便是他们如今最坏的打算。
刘大摇头:“不行,二十斤。”
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将锄头扔在地上,猩红着眼睛,“那就不卖了!”
萝卜是他种下,手上的一个个水泡是他拔萝卜时勒出来的,今年天气好,萝卜长得好,可他们也都晒得更黑,累得更狠。
若是贱卖,竟还要亏不少。
如何能够?
这就是农民,在他们许多人的眼中,他们不会考虑时间与人力成本,只要能收回成本,再赚一点点钱,那这活就不亏。
——人力许多时候,是最廉价的东西。
刘大转身便走,“既然不卖,那就算了,反正今年萝卜多,不缺货源。”
村长巍巍颤颤伸出手,拉住他,也有一些眼神麻木的老农拉住他,他们年岁大了,见过了不少事情,这样的损失……也不是没有过。
村长:“总是要卖了买其他东西……日子还得过,二十便二……”
“哒哒哒——”
这时,牛蹄声响起,一辆牛车缓缓走来。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随即便是一怔。
“那不是郑栓子吗?他怎有了牛车,又换了这么身衣服?”
“是有好久没见到他。”
“我还当是他去别的地方做货郎了。”
……
说话间,郑栓子便已走近,他比村人们上次见他时胖了点,而且精神气很不一样,整个人都变得让他们不敢认。
郑栓子:“哎呀,今日人怎这么齐?”
有人便好奇问道:“郑栓子?你不做货郎了?怎换了这身衣服?”
郑栓子下巴一抬,咧嘴傻笑,“我如今是团团的一员,不再是货郎,而是乡野送货员与采购员,专门负责卖东西与买东西。”
——那还是货郎。
有人虽然没太听懂,但还是如此理解。
村长收回视线,看向刘大,货郎不重要,他们还没卖到钱,怎么买东西?而且按照这个价格,今年也不敢添置什么东西了。
他已经决定卖。
然而他们当中那个扔掉锄头的年轻男人问郑栓子:“你收什么东西?收萝卜吗?”
这本只是绝望一问。
然而郑栓子立刻点头,依旧是一脸憨厚,“我们团团的股东们说,如今乡下很有些果蔬滞销,我们团团要尽量想办法帮忙解决。我今日的任务主要便是收萝卜,今年萝卜产量高,所以价格得压一压,是一文钱八斤,你们要卖吗?”
“多少?!”
“一文钱八斤!!”
“天啦,卖卖卖,我们全都卖。”
“栓子啊,你说的可是真的?”
……
刘大黑了脸,阴嗖嗖道:“萝卜可有不少,你们真要一文钱八斤收,我这边可是一文钱二十斤。”
这话就有些阴毒了。
若是其他商人听到,肯定也是要压价的。
农人们神情立刻不好看,村长咬牙:“一文钱二十斤我们是不卖的,栓子你若是要,我们就一文钱十五斤如何?”
郑栓子摇头。
众人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原本脸上的欣喜立刻淡去。
看来今年只能卖一文二十斤了……
哪知道郑栓子翻开手上的册子,一板一眼说道:“团团今日给的收购价就是一文钱八斤,我没办法给加价,也没办法压价,我得按照册子来。”
咦?
还有加价的?!
顿时,这些农人们不再围着刘大,全都围着郑栓子,满脸激动,伸出手拉住他,似乎害怕他跑掉。
“太好了,一文钱八斤,我们全都卖。”
“可要给你送到哪里?你这牛车也拉不完呀。”
“栓子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走走走,去我家吃点东西。”
……
然而郑栓子一本正经摇头,“不行的,团团给我们发了饭,不能在外随便吃饭,否则就算是收贿赂。不是我人好,是团团人好。”
有人这时问:“团团究竟是什么?”
郑栓子给他们详细解释了团团,他的眼神十分感激,村人们听完,自也是十分感激。
“我听说过容世子名声,还曾经去福禄庄外面看过烟花。”
“我上次进京看过福禄轩的热闹,那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也是个很好的人,还有那些世家公子们,这个团团的目标竟然是便民惠民,真是些好人啊。”
“也是呀,他们费时费力做这么一门不赚钱的生意,自然是为了做好事,这可真是救了我们的命。”
……
郑栓子这时又道:“我们不单单收购萝卜,鸡鸭鱼瓜果菜蔬,我们全都要。只要团团还在,以后有类似于萝卜这种滞销菜蔬,我们团团都会收购。从京城带来的东西,价格也都很实惠,不会比货郎的价格高。”
闻言,有老人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激动感谢:“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呜呜呜。”
辛辛苦苦种出的东西可能卖不上价、一年的辛苦打了水漂,这是这些农人们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如今出现一个团团,愿意如同这萝卜一样,收购他们卖不出去的作物。
这对于他们这些老农而言,无异于天大的好事。
也是最大的功德。
郑栓子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起来。
他理解这些人,因为他曾经也是这其中一个。
只是收购萝卜吗?
不,那是给了这些性命不值钱的农人们一条活路。
郑栓子红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萝卜全都收购,但我需要几人与我一起送到京城,虽然没办法给多少铜板,但管吃管住,等萝卜全部送过去,在一人给五文钱辛苦费。”
村长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肯一文八斤买走,我们本就要帮忙送货,况且你们已经管了饭,也不担心今晚宵禁在京城没地方住,明日他们结伴便回来了,哪里还要什么钱?”
郑栓子:“这是团团的安排,我们执行便可,到时还需要大家帮忙卸货。”
顿了顿,他补充:“最好去的人都是愿意在团团上工的,表现好,也有可能被团团留下,团团待遇极好。”
顿时,许多人眼睛都亮了。
“我我我。”
“我要去,带上我。”
“我力气大,一定带我。”
……
看着那些年轻力壮的人争先恐后,村长笑眯了眼,转头対其他同样满脸笑容的村人道:“还是快快去给萝卜过称,大家都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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