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铜佩,便在光幕里瞧见了谢桃的身影。
如今正值四月,她穿着学校发放的春季款的蓝白色宽松校服,乌黑的长发仍然扎成了一个马尾辫,一张鹅蛋脸白皙明净。
此刻她应是坐在她的那张小书桌前的。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更衬得她那张面庞白皙莹润,那双漆黑的眼瞳里也染了几分暖色的光泽。
“卫韫生日快乐!”
光幕里的女孩儿嗓音温软,笑容灿烂。
卫韫一怔,片刻后才想起来,今日竟是他的生辰。
“你……”
他喉结微动,本是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忽而又想起来,似乎是在除夕那夜,她趴在他的臂弯里,和他说话时,问过他的。
这世上,除了谢桃和他自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生辰。
便是连卫伯,卫敬他们,都不知晓。
只因他从不过生辰。
从母亲离世后的第一年始,便再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
即便是身为他父亲的卫昌宁,也总是会忘记。
于是这一天,对他而言,也开始变得可有可无,甚至重回郢都后,他便再未记起。
但此刻,隔着铜佩上隐隐有星盘浮动的光幕,他望见女孩儿那张灿烂的笑颜,听见她温软的嗓音,他的心头便难免有所触动。
好似极细的羽毛,轻轻拂过似的,有些痒。
“今天我要过来哦!”
彼时,他又听见谢桃的声音从光幕里传来。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我特地去给你买了蛋糕,还学了好几个新的菜,我下午放学就不去打工了,我已经跟老板娘请好假了,我放学后就过来,给你过生日!”
卫韫听着她的声音,披散着乌发靠在床头,神情始终温和。
“我要去上学了,等我回来哦!”
谢桃整理好了自己的书包,把拉链拉好,还不忘对手机屏幕里的卫韫说道。
最终,他轻轻地应,
“好。”
或许这就是被人记挂着的感觉,令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种暖烘烘的温度,丝丝缕缕的,传至他的四肢百骸。
数年在黑暗与鲜血里浸泡凝结在他胸口的坚冰,仿佛正在一点点地融化成涓涓流水,汇入春日里最清澈的河流里,倒映满天星。
光幕消失,卫韫的目光停在铜佩上镂刻的繁复花纹间,半晌方才掀开锦被,下了床。
走到一旁的花鸟屏风前,那里的案几上摆放着昨夜由卫伯送来的殷红锦袍,还有崭新的黑色单袍。
解开衣带,白皙的胸膛展露无疑,再往下便是肌理分明的腹肌,流畅的肌肉线条顺着人鱼线没入黑色中裤,衣袍脱下,他乌浓的长发遮掩了大片白皙的脊背。
像是忽而又想起了那个小姑娘口中的声声嘱咐,想起她的神情,她的模样,他在伸手拿了那件黑色暗纹的单袍方才穿上时,手里捏着衣带,他顿了顿,垂着眼帘之时,又不禁微微扬了扬唇角。
他竟对今夜,不由心生期待。
绑好衣带,卫韫便又拿了那件殷红的锦袍展开来换上。
彼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卫敬的声音,“大人。”
此刻的卫韫还披散着发,在听见卫敬的声音时,便掀着眼帘瞥了一眼被帘子遮挡了的外间,冷淡道,“进来。”
卫敬闻声,连忙推门进来。
当他掀了内室的帘子,走进来时,便正好瞧见卫韫正握着一把檀木梳在梳发。
“属下已查明,勾英光今夜将在城郊的云丰河码头与人交易。”
卫敬低首,恭敬道。
勾英光是太子门客,深受太子器重,虽在朝堂之中没有什么具体的官职,但他在太子赵正倓那儿,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太子许多的阴私,都掌握在此人的手里。
任是谁都想不到,如今郢都之中最大的青楼——浓月楼幕后的主人,竟是太子。
浓月楼不同于一般的青楼,那里一般去的,除却一些富甲一方的商人之外,便是朝堂之中的许多官员最喜欢的去处。
于是那里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子结党营私,买卖情报的地方。
卫韫也是连着查了许久,方才查出这浓月楼之中的端倪。
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各地皆有女子甚至是孩童走失,有的被当地官员瞒下不报,有的即便是报上来了,却也是送不到御前的。
即便是送到御前了,也自然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忙着寻求长生仙道的启和帝,如今是越来越没什么精力分与朝堂了。
但卫韫查出浓月楼一事时,又接到了郢都甚至是周边各地数百名女子与孩童失踪的这一消息时,他便心生猜测,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此后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果然查到了这个勾英光。
看来今夜,便是收网的时候。
“准备一下,今夜便去云丰河。”
卫韫说着,便将金冠戴在了发髻上,又将与衣袍同色的坠玉发带整理了一下。
“是。”
卫敬领了命,便下去了。
今夜,偏偏是今夜……
卫韫揉了揉眉心,方才内心里的那么点愉悦全因此事而被彻底消解。
他微叹了一声。
去了案前磨了墨,提笔便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而后便压在了铜佩之下。
谢桃收到卫韫的微信消息时,她方才到学校不久,上课铃刚响起来。
手机在校服的衣兜里震动了一下,谢桃抬眼看了一眼教室门外。
老师还没有来。
于是她偷偷摸摸地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在桌底下按亮了屏幕,点进了微信。
“今夜有些事要做,或许要回来得晚一些。”
这是卫韫发来的消息。
怎么连过生日都要加班啊……
谢桃叹了一口气,戳着屏幕打字,回复了一句:
“好,我会等你的!”
她想了想,还发了一个从施橙那儿盗来的表情包给他。
于是卫韫便收到了一行板正的字迹,外加一幅看起来有些怪异的画。
像是两只汤圆团子似的,一只扑在另一只身上,张大了嘴巴咬在那一只汤圆儿的身上,致使那只被咬了一口的汤圆儿漏了点芝麻馅儿出来。
旁边还有配字:“啵唧~”
“……”
卫韫捏着信纸,神情变得有点怪异。
这一天,两个人都在期待着夜晚的降临,仿佛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缓慢过。
天色终于渐渐昏暗的时候,城中各处已点上了橙黄的灯火。
卫韫没有坐马车,反是骑着马,带着卫敬与数十个侍卫一同前往城外的云丰河畔。
方至离云丰河码头不远处的山丘上,卫韫便瞧见了那一艘在雾霭微沉的云丰河上缓缓而来的大船。
船上的灯火如豆,一点点的,远远望去,便更似散落的天星一般,映照在水声微澜的河面。
“大人,勾英光带着人上船了。”卫敬匆匆走来,低声说道。
卫韫轻轻颔首,嗓音清冽微冷,“带几个水性好的,先靠近船周探查一番,不可打草惊蛇。”
“是。”
卫敬应声,连忙转身下去安排了。
夜风吹拂着卫韫的衣袂翻飞摇曳,丝丝缕缕的凉意灌进他宽大的袖口里,将衣袖也吹得猎猎作响。
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在渐渐深沉的夜幕下点了朦胧灯火的云丰码头。
不久之后,卫敬便回来了。
“大人,船上守着的人大约有百人左右,而那艘船的吃水线也极重。”卫敬简短地将派出去的人所说的话劝都告知了卫韫。
而后又将船上那些人守着的大致位置都给卫韫描述了一遍。
“竟要这么多人押送。”
卫韫闻言,嗤笑了一声,而后便偏头看向卫敬,只道一声,“去罢。”
卫敬当即领命。
周遭的二十个侍卫连同那卫十一,都连忙拱手对卫韫行了礼,一同跟着卫韫迅速往码头那边去了。
二十人敌这百人,足够了。
不消片刻,那船上便传来各种杂乱的声响。
人的惨叫声,惊呼声,刀剑相接声,甚至是重物坠落在水里的声音,层出不穷。
一盏茶的功夫,码头周遭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卫韫步上染着淋漓鲜血的甲板时,正逢卫敬押着那勾英光从船舱里出来。
“大人,除勾英光外,还有此人。”
卫敬偏头看向那边被卫十一用长剑贴着喉咙押出来的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国师大人?”
勾英光在看见卫韫之时,瞳孔微缩,便是连下巴上半短不长的黑色胡须都抖了一下,但他还是佯装镇定,“国师大人这是做什么?”
“应当是我问勾先生你深夜在此是要做什么罢?”
卫韫站在那儿,唇角分明是勾着的,但他的眉眼间却都似泛着霜雪般的寒凉之色。
彼时,有侍卫从船舱中鱼贯而出。
其中有人禀报道,“大人,船舱中的暗室里关押着一百多名女子,其中还有半数是……孩童。”
除了十几岁的女子,竟还有许多年纪尚小的孩童,且有男有女。
这些人像是牲畜一般被关在一间狭小的暗室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甚至还有锁着脖子的铁链,而铁链的尽头则是船舱墙壁上的铁质挂钩。
他们都是要被送进浓月楼里的。
将会作为太子手里一颗颗渺小的棋子,成为拉拢各路权重之人的工具。
“都带回去。”
最终,卫韫冷声说道。
“是。”卫敬领了命。
那勾英光见此,连忙道,“国师大人,老夫劝你最好不要管此事,否则,这后果不是你该担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