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回去老家的那个夜晚,当他又一次走过那条没有灯的乡间小径,在路的尽头看到裴廷约。
夜风温柔拂过心底,留下痕迹。
从那一刻起,裴廷约其实就已经跟别人不一样了。
所以轻易说喜欢,渴望得到同样的回应。
不能接受那只是裴廷约的心血来潮、临时起意,是他的一场消遣。
越是在意,越是斤斤计较。
他不答,裴廷约便当他那夜说的就是气话、假话:“你生我的气随便怎样都行,没必要因为生气故意跟别人亲近,那个庄赫他算个什么东西,骂我的时候挺硬气的,怎么你因为他受的那些委屈,就白受了?现在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跟他相处?”
沈绰依旧沉默。
心平气和不过是时过境迁后的无所谓,但他不想跟裴廷约说这些。
裴廷约忽然靠过来将他拉近,低下声音:“沈绰,你就只对我反应这么大吗?是不是因为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说不要我了,真舍得?”
沈绰抬眼,无动于衷地看他。
裴廷约凝视他的双眼,沈绰并不是心如止水的,否则此刻他眼里不会有影动。
他低头,吻住了沈绰的唇。
沈绰蹙眉,剧烈挣扎起来,咬住裴廷约挤进来的舌,伸手将人推开,抬手一巴掌甩上他的脸。
裴廷约完全不躲闪,仿佛料到如此,捉住了沈绰的手:“你看,你也就只会这么对我,沈绰,我在你这里不是特殊的吗?”
“裴廷约,你不要太过分了。”沈绰压抑的怒气迸发,声音沙哑。
裴廷约松开他,退开了安全距离。
“沈绰,你说我没有心,我认错,”他难得认真地说道,“我们用心谈一次恋爱吧。”
沈绰还沉浸在刚才的愤怒里回不过神,听到这句怔了怔,有一瞬间甚至被裴廷约此刻的眼神迷惑了。
但是很快,心底冒出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个人不可信。
“你说用心,”沈绰勉强自己冷静,“你知道什么是用心吗?”
“不知道,但我愿意学,”裴廷约坦然道,“沈老师愿意教我吗?”
沈绰:“我不愿意。”
没有心的人又怎么用心,他没有这个自信能教得了裴廷约,也可能裴廷约所谓的学,不过是现在嘴上说说而已。
他直直看着裴廷约,重复一遍:“我不愿意。”
“沈绰,”裴廷约沉声道,“你再好好想想。”
沈绰摇头:“裴廷约,我对你没有耐性了,你自以为是也好,自作多情也好,都跟我无关。
“你可能觉得我在说气话,但实话是我不敢信你,你就当是我实在没有自信吧,每一次犯蠢到最后,都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我没法再自信。
“你不是我,不知道被逼迫当众跪地、接受毒打羞辱是什么滋味,这十几年我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性向,就怕当年的噩梦重现,我本来以为你是那个能带我走出来的人,原来不是,你可以玩,但我玩不起,我真的怕了,你放过我吧。”
沈绰的语气并不重,愤怒退去后眼里只剩悲哀。
他好不容易重拾起的在感情上的自信,在那一夜之后,又被重新碾得粉碎。
裴廷约看着他的眼睛,并非那夜控诉自己时那样的无助、失措,这一刻沈绰的眼神更似清醒着悲伤,这样的情绪甚至与他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沈绰在为他自己难过,旁人的任何宽慰、劝说和承诺都是多余的,也包括他。
从未尝过的酸涩在裴廷约心头漫开。
像窗外偶然间拂过的一缕轻风,无足轻重。
也像狂浪袭来、排山倒海,举足轻重。
他是一个没有同理心的人,属于正常人类的情绪,他很少能感知并感同身受。
但当沈绰自嘲说出“没法再自信”时,他终于还是真真切切地难受了,并且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卑劣。
如果道德真的会被审判,他这样的人,或许只配无期徒刑。
沉默无言半晌,他摁开保险锁,放了沈绰下车。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又灭,裴廷约抬头,看到沈绰的那间房亮起灯。
幸好,幸好他还是站在光里的。
回宿舍后沈绰吃了点饼干填饱肚子,再去冲了个澡,终于静下心开始收拾搬回来后一直没收拾的行李。
主要是那一箱箱的书,得按顺序整理,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上。
他整理着书,不时拿起一本,随手翻到一页看几段,意犹未尽后又换一本,就这样一边整理一边看,心情彻底平静下来,一直到深夜。
拆开最后一箱书时,那张结婚证明也从那一堆书里被带出来,飘落在他身边。
沈绰一愣,捡起那张纸,捏在手心渐渐收紧。
像是某种预兆,在他决定和裴廷约分开,将再去拉斯维加斯之前,他又一次看到了这张纸。
他将这张纸塞进了行李箱中。
夜色已深,职工宿舍区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连同窗外的路灯一起。
沈绰去拉上窗帘打算睡觉,不经意地一瞥,看到楼下裴廷约的车竟还停在那里。
车中一点火光忽闪,是他在抽烟。
沈绰垂眸出神片刻,收回视线,拉上了窗帘。
房间里的灯暗下后,裴廷约依旧没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思绪在混沌间浮沉,他忽然开始回想那些很多年前的往事。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名为记忆的门,每一扇门后都是那些让他厌恶厌烦,试图遗忘的画面——
阴暗的地下宫殿、疯狂的赌徒、逼上门的债主、助纣为虐的精英律师鄙薄的眼神、那些得利之人讥笑的面孔。
以及,无能愤怒的男人、偏执若狂的女人。
男人说,你要记得这些人的样子、将来一定不能放过他们,然后在他眼前自高楼上纵身一跃。
女人说,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不顾他的哭求,开车载他冲进了冰冷江水里。
可他不想死,他想成为那些人。
他确实做到了,他变成了他曾经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这样很好,他不打算改。
如果没有遇到沈绰。
天亮时裴廷约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看向车窗外。
远方操场上已有晨起锻炼的学生,氤氲烟霞逐渐点亮晨曦,鸟鸣声雀跃在耳边。
一支烟快见底时,他在烟缸里慢慢捻灭烟头,抬眼看到沈绰的房间还未亮灯,猜想他昨夜应该睡得不错,放心发动车子离开。
车窗落下一半,灌进车内的晨风吹散了那些浑浊气息,也冲淡了他身上经年累月弥漫不去的烟味。
从今天开始,他打算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