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村在深山里, 交通不便。
春桂有一班长途大巴能到镇上,但是季明川每次回去选择的是车费贵一些,不能直达的火车。
因为大巴上太挤太吵, 空气极差, 他只在报道那天坐过一次, 后来往返都是火车。
季明川转了一次火车,于第二天清晨走出破小的车站, 三三两两的旅客操着当地的方言各自散开,他口罩下的脸上有几分疲态。
以往这时候,陈雾会包个三轮来接他, 雨天雪天会带上给他换的胶靴。
然后三轮把他们从市里带到镇上, 接下来就是崎岖的步行。
山路难走, 陈雾会和他说家里的事, 问他学校的事,一路走走停停。
这次从头到尾都是季明川自己,他风尘仆仆, 鞋上裤腿上沾满泥雪出现在村口时,天已大亮。
山里风很大,第一个发现他的是只狗, 它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找吃的,看见季明川就进入了一级警惕状态。
狂吠声惊动了它的主人。
老头的眼睛不好使, 没认出一年才回来两次的季明川:“你谁啊,找谁啊?”
季明川并未理会,他踏进村子, 走到最东边的那间老屋门前。
门上挂着一把小锁, 有细碎枯叶黏在锁上。
季明川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握住门锁, 他看了眼手上的锈迹。
还是没回来吗?
季明川走到院墙边,掀起墙头的一块瓦片,从下面找到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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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很小,不一会有个陌生人进村的消息就传了个遍。
大家沿着雪地里的脚印找到老季家,都以为是老季大儿子回来了,笑老头不中用,连他都认不出。
“小雾我还能不认识?”老头冤枉死了,“不是他不是他,个头要高不少,穿得也很城里人。”
“不会是明川吧?”这时有人说出猜测。
“那就是了,放寒假了。”
“小雾不是去找明川了吗,两人肯定一起回来的吧。”
“没有一起,我只看到一个。”
就在大家议论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几个小孩见到季明川,瞬间停止玩闹,躲到自家的大人身后。
季明川的视线扫过老幼,往门前脏乱的印子上落。
“明川,你回来了啊!”
“去年你腊月初就回了,今年怎么这么晚?”
“高三那能跟高一高二一个样?明年就高考了,学校不得抓紧点。”
“对对对,高三很苦的,我家老幺那时候每天都写很多作业,学习老紧张了。结果都没考上,哎,竞争太大了。”
“读书也是要有天赋的,你家老幺不是学习的料,不像明川,明川肯定是能考上大学的,春桂一中那多厉害啊,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七嘴八舌交织成淳朴的热情。
季明川的眉心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半年没见了,大家一下子没想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直到他们迟钝地感受到气氛的僵硬,他们才后知后觉,老季的小儿子和大儿子的性格差很多。
于是热闹就停了。
季明川神色疏冷:“让开。”
老人们拉着小孩让出一条道,季明川朝着村长家走去。
半掩的门被人推开了点,接着是大喊声。
“小雾?小雾!”
“真没回来啊……怎么了啊……”
村长已经闻讯过来了,他跟季明川打了个照面,问道:“你哥没回来?”
季明川不答反问:“我爸埋在哪?”
“你哥没和你说?”村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带你去。”
季家门前的说话声持续了片刻,不明白为什么这家只有小儿子一个人回来了。
小孩们不开心地被老人牵着小手回家,他们是来要糖吃的,要不到了。
因为发糖的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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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一片柿子林,村长说:“小雾给你带的柿子甜吧。”
季明川仰头,树上的柿子早就摘下来卖掉了,只有顶端还挂着几个,被鸟雀吃得残破坑洼。
他踩着雪地里的腐烂柿子,脚步不停地向前走。
“那是今年的第一批里长得最好的,他一个个挑出来的。”村长的声音在后面响着,“你哥还怕路上会压坏,包了很久。”
见少年走得很快,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村长苍老的面容露出不满,却也没有独自掉头下山。
村长带季明川走过小半个山头,停在一处:“就是这了。”
一个小小的坟包,积雪盖了满头。
村长撇了个树枝过来,把坟上的雪扫扫:“你爸总念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哥就选了这儿,只要你一进山,你爸就能看到你,看着你回家。”
季明川不语。
村长说:“坟是你哥一个人挖的,没让我们帮一把,棺材也是他锯木头打的,挑的树我也不懂,特别沉,还香,他手都磨破了……”
季明川嗓音清洌:“可以让我自己在这吗?”
村长脸上挂不住,又知道小雾他弟一直是这个性子,只好作罢。他回到村里被人拦住,“问出小雾怎么没一块儿回吗?”
“没问出来。 ”他摆手。
“那怎么办,大家的春联还等着他写呢。”
村长往家回:“上我那拿,我去市里存钱的时候有活动,送了不少,小儿子也寄回来了一些,你们自己看着用。”
“难道小雾不是有事耽搁了,是今年不准备回来?”
“不知道不知道!”村长也没想到老季家只回来了一个,有些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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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的风听着犹如孤魂的哭悲,季明川眼眸微垂,面上是从来没做过亏心事的平静淡然。
哪怕他是空着手过来的,没有带一根香烛一张纸钱,也没像对陈雾说的那样,在坟前解释自己的晚归。
几分钟后,季明川转身下了山。
坟前只多了鞋印,没有跪拜过的凹陷。
季明川没在村里逛,也没和谁打招呼,他直接回家,穿过堂屋推门走进北边那间里屋。
床上铺着凉席,不见其他东西。
季明川打开上面的柜子,几床被子枕头都在里面放着。被芯和被套是分开叠的。
说明陈雾走时特地收拾了一番,做好了要外出一段时间的准备。
时至今日,季明川依然困在陈雾为什么要留在春桂的疑惑里,那种不值一提的小城市,有什么能让他放弃返程?
动物都知道拖着伤残的身体回到自己的窝里疗伤。
现在一个人生轨迹单调,理应永远待在一个固定圈子里,直至老去死去的人,突然有天捉不到了。
反常意味着麻烦。
季明川把柜门大力甩上,柜门反弹打到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旁边: “哥,我……”
没人。
季明川的眼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遍布阴鸷,他再次甩柜门,发泄什么一般连续甩了十几次。
柜门不堪重负,耷拉了下来。
季明川深呼吸,踢开地上的螺丝去找药箱,找不到。他按住手上青紫渗血的地方,长久地盯着堂屋长桌上的遗像,脑子没有在转动。
陈雾每次去看他都带着一个小药箱,里面是分好类别的常用药品。
药箱也是新打的。
宿舍的药箱被他扔了,家里的药箱他找不到。
季明川发丝微乱的额间浮出一层薄汗,他打给陈雾,最近频繁听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季明川握着手机的手搭在眼帘上,起伏不定的胸口显出他不稳的情绪,他欲要去给伤口冲洗,目光扫到了墙上的的合照。
一家三口。
年长的坐在椅子上。
两个男孩站在他身后,他面向镜头,身体是被疾病浸透的干瘪,两条腿无力地垂搭着,一张憨厚的方脸上带着笑。
不知道男孩们偷偷拉着手。
照片的背景是屋后那片竹林。
个高点的男孩脖子上带着小木牌。
那是矮点的男孩给他做的。他每年寒暑假回来的时候,会有一块新的取代旧的。
季明川把手伸进白色高领毛衣领子里,摸到木牌扯出来。
木牌的光泽暗淡,纹路模糊,该换一个新的了。
为什么明明答应了他,先把人下葬了,等他回来祭拜,却又自作主张的跑去找他。
季明川徒然逆着寒风跑到村长家。
村长正在院子里引炉子,一头雾水地被季明川质问,“以前他每次去春桂找我,你都会通知我去接他,为什么这次没有通知?”
“明川你怎么,“村长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见他面部肌肉发颤像是在极度的隐忍着什么,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你哥去找你的前一天,你大妈身子不舒服,我带她去医院了,等我回村的时候,你哥差不多已经到春桂了,我那会也忙,就没给你打电话。”
季明川闭眼:“如果你通知了我,就不会……”
“不会什么?”村长听不懂了,他琢磨着问,“你和你哥吵架了?”
季明川偏过头看墙外的老树枯枝:“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村长大惊:“不是在春桂吗?”
季明川没言语,他低眸摩挲手上的伤口,忽而笑道:“村长,您帮我问问。”
“真的吵架了?我说你哥怎么没跟你回来,那是为的什么事吵啊,大过年的闹成这样多不吉利,你爸在地底下看着心里头能好过吗……”村长唠唠叨叨的去屋里找手机,他刚找到小雾的号码,就被季明川拿走了。
一条消息发送了过去。
【小雾,你回来过年吗,要是不回来,我就给你寄点腊肉过去,你把地址发给我。】
不一会就有了回信。
陈雾:【季明川,别用村长的手机给我发信息。】
季明川扯唇淡笑:“我哥还真是了解我。”
他在模糊的按键上点动,打了一行字,发送。
【你过年都不回家,是要在春桂和谁吃年夜饭?身上的钱带没带够,不要被人骗了。】
这次陈雾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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