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西站到三里屯,车行一路,两人唇枪舌战。
没有刀光剑影,车内的气氛却莫名血腥。
昭夕自带暴躁女导演的人设,长期处于暴躁模式,倒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程又年明明全程云淡风轻,说话不带一个脏字,语气也泰然温和,却不知怎么的,人家是字字句句戳在萌点上,他是字字句句都长在昭夕的气点上。
她总能被他一本正经揶揄得说不出话来。
老祖宗的话到底是经验之谈,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不过如此。
半路,昭夕回敬他。
“亏你还是文化人,十年寒窗苦读,话里话外却只体现了飙车技术。”
“我飚了什么车?”
“朋友圈啊。”昭夕理直气壮,“你们地科院的科学家们知道你这么骚吗?挨条挨条点评人家女导演的实时动态。”
还说什么关灯了她不温柔……
侧眼瞥他,摇头叹息。
“啧,人设崩塌啊。”
“我没有人设这种东西。”
“没有吗?没有人设,你成天装什么高冷禁欲老干部?”
程又年:“……”
他顿了顿,不去追究那一长串天外词汇,只淡定地回应:“我并没有胡言乱语,只是陈述事实。”
昭夕:“……”
她的思路一下被带偏了,开始追忆那两个夜里,声控灯熄灭后,她到底哪里不温柔了。
可是思来想去,那也得他温柔,她才温柔得起来啊!
停停停,越想越离谱。
开个车也能开得脸红心跳,她几乎做不到女明星应有的正常表情管理。
昭夕抓紧方向盘,故作从容地嗤笑一声:“你就是仗着我们微信列表里没有共同好友,没人看得见你大放厥词。”
程又年思忖片刻,点头道:“也有道理。”
然后车内短暂地沉寂片刻。
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细节从记忆深海里慢慢浮现上来。
某个瞬间,昭夕心跳猛然一滞,一脚踩下刹车,停在路边。侧过头时,发现程又年的表情也在一刹那变了。
大家的表情都一样严峻。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出声。
“爷爷……”
昭夕:“……”
程又年:“……”
昭夕:“……”
程又年:“……”
昭夕的脸上快燃起来了,手忙脚乱拿手机,迅速点进自己的朋友圈,一条一条找,挨个挨个删。
啊啊啊。
居然忘了爷爷在两人的共同好友列表里!
她都说了些什么?
不,是他都说了些什么?!
程又年也难得沉默地僵在一旁,半晌才回过神来,“别删了。要看见早看见了,没看见的话,这会儿删……意义也不大。”
“……”
昭夕缓缓抬头,绝望地想起,大年三十那天夜里,全家人都在看春晚,只有爷爷却始终面带笑意、一脸慈祥地欣赏她。
现在想来,那个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
砰地一声,头磕在方向盘上,下一秒又哀嚎起来。
“痛痛痛——”
程又年没出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扫了眼她微微泛红的额头。
动作很温柔,说的话却很残酷。
“羞愤欲绝也没有用,该看的都看到了。”
“……”
“好好活着比较重要。”
“都怪你!”
昭夕怒从中来,气咻咻地瞪他。
他却从善如流:“嗯,怪我。”
“……”
昭夕一顿,感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心里还有气,却无论如何发不出来。
别扭地移开目光时,心跳居然有点乱了节奏。
她胡乱想着,大概是气的。嗬,他果然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在沉默中开了很远。直到后半程,程老师课堂开讲。
大概是看她太过痛不欲生,程又年有条不紊地开导她——
“我以为依你的性格,应当知道性于人是正常需求,并没有必要难于启齿。朋友圈里也没有羞于见人的露骨话,你怕什么?”
“我怕别人说我们光天化日搞黄色!”
“这种事情一定要分白天黑夜吗?人类有相关法律规定,性生活必定要发生在夜晚?”
“可是长辈看见就很,就很……”昭夕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这种尴尬。
“爷爷年轻时也有性生活,不是吗?”
“……?”
昭夕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好几度,“你闭嘴!啊啊啊,我的耳朵!我的眼睛!”
程又年微微一怔,“跟眼睛有什么关系?”
“我以后还要怎么直视我爷爷?”
以她这样丰富的想象力,活跃的大脑运动,以后见到爷爷万一有了画面感……
她慈祥的爷爷啊。
抵达三里屯时,昭夕有气无力地把帕拉梅拉驶进地下停车场,下车时虚弱不已。
她还以为自己是来给程老师接风洗尘的,啊,真是太天真了。
她分明是来送命的!
*
抵达商场时,恰好下午五点钟。
为了弥补朋友圈事件对她的身心造成的伤害,昭夕决定今晚也要多吃一点。
作为皇城根下的浪里小白条,她精通各个价位的高评分餐厅,轻车熟路挑了家味道不错的日料店。
只是不知为何,平日里花钱毫无顾忌、大手大脚的她,在理直气壮要求程又年请客后,潜意识地选了一家价格相对亲民的餐厅。
按照平日和魏西延、陆向晚,包括和亲哥孟随的相处模式,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敲诈对方的机会。
一旦他们要请客,她必定幸灾乐祸地选一家昂贵的餐厅。
选好日料店时,昭夕情不自禁地侧头瞄了眼程又年。
呵,女人啊,果然是感官动物,对一夜情的对象就是下不去狠手。
她真是太善良了。
程又年原本也出言说,餐厅任由昭夕挑选,但看见她指向这家日料店时,还是顿了顿。
日料店装潢雅致,却和大多数商场里的普通餐厅并没有什么两样,从店外看去,一无私密性良好的包间,二无独到之处。
并不像这个爱美又娇气的女孩子平常会去的地方。
他素来敏锐,接触到她的目光,只需稍微想想,就立马明白了。
程又年停下脚步,“昭夕,不用这么帮我。”
“帮你?”她也愣了愣,“帮你干什么?”
“省钱。”
“……”她表情一僵,略一思索,猜想大概是自己的选择过于明显,伤害了他身为男性的自尊心,便说,“你不要小瞧这家店,它在各个美食APP上排行都很高的。”
“是吗。”
“当然,而且我为什么要帮你省钱?”她翻了个白眼,“我是你妻子吗?掌握了你的经济大权吗?一不跟你过日子,二不指望你赚钱养家,有帮你省钱的必要?”
程又年看她片刻,既然是她的选择……
他不再多言,随她一同踏入了日料店。
昭夕自己反倒有点心虚,仿佛为了强调这家店的确美味,吃饭时还特意多吃了一点。
平常只尝尝最爱的刺身,而寿司里有热量过高的米饭,她一向敬而远之。今天破天荒吃了两块寿司,还含泪咽下了一只日式煎饺。
高热量的油炸食物什么的……
她俨然看见了体重秤上飙升的数字正在向她招手。
程又年坐在对面,看她眼含热泪的模样,想笑又忍住了。
以他对她爱美的了解,当然知道此刻她的心理活动,大概脑子里有个小人正在撞方向盘吧,像在车里时做过的那样。
只是看看她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和尖尖的下巴,他依然认为她应该再胖一点。
不为之前说过的某些部位丰满与否,那不过是玩笑话,只为了她所在的圈子里人人都过分苛求的美丽并不健康。
酒足饭饱,昭夕才发现自己倒是吃了不少,对面的人却只碰了雪花牛小排,三两只日式煎饺,刺身拼盘一口没动,寿司也是。
于是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你不爱吃日料?”
“不常吃。”
一是日本料理多生冷,他不爱那股腥味。
二是自小生活在津市,津市不比北京,至少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市里并没有什么日料店。即便有,那也是对普通家庭来说略显昂贵的存在。
不习惯日料的味道,大抵有天然因素,也有后天不常吃的因素。
昭夕一怔,随即埋怨道:“不会吃就早说啊,我又不是非吃这个不可。”
出人意料的是,程又年居然破天荒说了句非常讨喜的话:“你喜欢就好。”
言简意赅,但听起来,似乎有一点点……
宠溺。
昭夕顿时愣住了,看看他,筷子无意识地拨着碗里的小一块三文鱼刺身,心下那点愧疚无限升腾,愧疚中又滋生出一点小小的动容。
这个男人看似刻薄冷漠,从不让着她,但细究之下总会发现潜在的、一星半点的温柔。
于是又有点沾沾自喜,小得意开始作祟,觉得大抵是她的美貌和才华令他有那么点骚动,不然他为什么对她另眼相待?
咳,低调。
程又年抬眼,就对上她有点小得意的目光。
“昭夕。”
“啊?”
“之前并不知道你让我带回家的礼物那么贵重。”他静静地望着她,停顿片刻,“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收下。”
昭夕又愣住了。
哦,所以那句“你喜欢就好”,原来不是因为宠溺,是因为他发现她送的项链太昂贵,这是在……还人情债?
刚刚才上涨的情绪顿时又跌回起点。
不,大概比起点还要低。
扬起的嘴角立马下撇。
她挪开视线,捧着大麦茶闷闷地说:“哦,都说是品牌方送的了……反正也没花我的钱,不用过意不去。”
“我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没有接受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是吗?”只顾着失落,她心不在焉,还带点赌气成分,说,“那我们正好相反。我从小接触的都是这种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
饭到尾声,桌上忽然沉默了。
刚才还好端端的气氛霎时消失不见,两人各怀心思,安静地对坐着。
昭夕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刚才明明是程又年在感谢她,她却刻薄地点明了他们成长环境的不同,简直像是……
像是在炫耀,充满优越感,婊里婊气。
这明明是平常在面对那些虚荣又骄傲的女明星时,她才会拿出的态度,把自己放在与那群人同样的水平线上,武装自己,争艳斗芳。
……怎么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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