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里,叶鹤栖忙着写小说,忙着看报纸,忙着生气,连扎麻花辫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没有了,每天起来随便将头发一扎就算完事。
“我能感受到你想保护我的心情,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不需要将我的人生也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给了我挣脱泥潭的力量,也帮我规划了一个可行的未来,剩下的路,你可以陪着我一起走,但不需要再继续引领着我走了。”
姚容说的这番话,叶鹤栖听得有些似懂非懂。她有些茫然,又有些伤心:“……娘是觉得我插手得太多了吗?”
姚容笑了笑:“怎么会这么想呢。”
叶鹤栖抿了抿唇:“那是我理解错了。”
一瞧她那神色,姚容就知道叶鹤栖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看来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还是有些隐晦了。
姚容想了想,干脆直接举例:“鹤栖,如果你要拯救一个人的命运,那么在解决了对方最迫切的困境之后,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叶鹤栖被问得有些懵。
在解决了对方最迫切的困境之后要做什么?
当然是……
当然是……
叶鹤栖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结合这个问题,叶鹤栖隐约有些明白姚容刚刚那番话的意思了。
“这个问题,我可能要思考上一段时间才能回答娘。”半晌,叶鹤栖慎重道。
“行,那你好好想想,不用急着给我答案。”
姚容将手里的报纸放到一旁,解开叶鹤栖的头绳:“我帮你重新梳个头发。”
叶鹤栖侧过身子,让姚容能更好使力。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照入户,落在叶鹤栖柔顺的长发上。
姚容以手指为梳子,用手梳顺叶鹤栖的头发,将叶鹤栖那头又黑又厚的头发拢起,重新编了个漂亮的麻花辫。
“好了,你快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们要出门。”
“我们要去哪儿?”叶鹤栖摸了摸自己的麻花辫,还借着窗户倒影小小地臭美了一番。
“陈主编帮我们约了《妇女时报》的主编一起吃饭,商量小说的连载问题。”
如今这场由离婚启事引发的骂战愈演愈烈,已经是时候开启第二步行动了。
小说肯定要在《女报》上连载。
但《女报》只在北平发行,在沪市这边没有根基,所以陈宛打算继续和《妇女时报》合作,两个城市同步连载小说。
这顿饭约在了一间有名的西餐厅里。
姚容和叶鹤栖穿着周绮怀送的新衣服,匆匆赶到西餐厅时,便看到陈宛坐在窗边朝她们招手。
在陈宛身旁,还坐着一个书卷气浓重、鬓角微白的女人。
正是《妇女时报》的主编贝涟。
“我们来晚了。”姚容连忙道歉。
陈宛笑着出示自己的手表:“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差几分钟,你们没晚来,是我们两人早到了。”
等姚容和叶鹤栖坐下后,贝涟打了个招呼:“我很早就想见一见姚女士和鹤栖了,你们母女都是女中豪杰。”
“贝主编过誉了。”姚容谦虚道。
贝涟摇头,她素来喜欢实话实话:“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则离婚启事引发的影响,远超乎我的想象,更别说在离婚启事之后你们还有下一步计划了。”
夸过姚容和叶鹤栖,贝涟还代表《妇女时报》向她们道谢:“短短几天时间,《妇女时报》的销量就从三千份上涨到了一万一千份,已经赶超了不少有名的大报。”
而这销量的上涨,全赖于那场骂战。
可以想象,等到小说开始连载后,《妇女时报》的销量绝对会进一步飙升。
说到这儿,贝涟还笑看了陈宛一眼:“《女报》的销量,肯定要更好吧。”
陈宛谦逊道:“也就是从两千份一下子涨到了一万五千份,和我预料的差不多。”
贝涟笑骂:“你省省吧。卖出两千份的水平,就只能保证勉强不亏本。一万五千份,这是直接一下子跨入了畅销报刊的行列。”
陈宛多端庄严肃一个人啊,眼角眉梢的喜色是怎么也压不住:“这一万五千份,还是昨天绮怀发电报告诉我的,今天估计还能再多一点。”
聊了聊报纸的销量,几人才将话题转到小说上。
报纸要刊登叶鹤栖的小说,当然是要给稿费的。
贝涟也不小气,她给的千字和陈宛给的一样,都是千字四块。
听到这个价格,叶鹤栖连忙道:“这也太高了,我只是一个新人,两位主编按照新人的稿酬给我结算就好了。”
《女报》和《妇女时报》都是民办报纸,一般来说,这两家报纸开出的稿酬都在千字一银元到三银元之间。
没有名气的新人作者能拿到的价格,基本都是千字一银元。
有名气的作者能拿到的价格,也顶多就是三银元。
当前最著名的作家金风醉,他写一本小说能拿到的千字是六银元。这绝对是业内最顶尖的稿酬。
这些消息不难打听,所以叶鹤栖也是略有耳闻的。
贝涟没忍住笑出声来:“小姑娘,你怎么还想着给我们省钱呢。我们都不怕花钱。”
叶鹤栖被说得脸上一红。
也对,只有嫌价格给得低的,像她这样觉得价格给得太高了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不过叶鹤栖也有自己的想法:“陈主编和贝主编一直很照顾我们母女,我不想让你们吃亏。”
陈宛温声道:“这个千字,是我和贝主编商量过的,你就安心拿着吧。单是这段时间提升的报纸销量,我们就不可能会亏本。”
她们愿意开出这个价格,不仅仅是因为小说本身,也因为这部小说确实能极大促进报刊的销量。
贝涟也在旁边附和:“我们是商人,可不做无本买卖,给你开千字四块,是因为你这部小说值得,甚至我还担心开得有些低了。”
叶鹤栖最后还是接受了千字四块的价格。
她扭头去看姚容,悄悄跟姚容眨了眨眼睛。
有了这笔大进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不需要为钱发愁了。
姚容被她逗得一笑。
对面的陈宛和贝涟也都瞧见到了叶鹤栖的动作,借着喝水的动作掩盖自己的偷笑。
“对了,陈主编,贝主编,这是最后的稿子。”叶鹤栖从包里取出剩下的三万字稿子。
前几万字的稿子,叶鹤栖已经给过陈宛了。
“好。”陈宛接过稿子,翻开看了看,“你们再给小说取个名字吧。”
叶鹤栖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姚容:“这部小说主要是以我娘的经历改编的,还是让我娘来取吧。”
姚容也没有推让。
她垂下眼眸思索片刻,抬起头来,缓声道:“我想到了两个名字,一个比较文艺,一个比较通俗易懂。”
“第一个叫《火凤凰》。”
“第二个叫——”
“《一个封建女人的浴火重生》。”
陈宛夸道:“这两个名字都很好,一时间我还真有些难以抉择。”
贝涟十分干脆:“小说《火凤凰》,别名《一个封建女人的浴火重生》,全都用上不就行了。”
陈宛哈哈一笑:“行,那就不用纠结了。”
吃过饭后,贝涟先行离开。
陈宛、姚容和叶鹤栖三人穿着厚衣服,在街头散步消食。
陈宛对姚容道:“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沪市这边有贝主编帮忙,我也能安心离开回北平了。”
叶鹤栖问:“陈主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买了今晚的火车票。”
姚容开口:“我送陈主编去火车站吧。”
陈宛不想让姚容这么折腾,就婉拒了她的好意:“我叫黄包车就好。”
姚容:“那也好,你一路小心。”
陈宛突然想起了一事,提醒道:“这段时间,报纸上的骂战很激烈,如果我们不做出下一步应对,这件事情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但现在我们要开始连载小说,这场骂战的规模怕是会变得越来越大,你这些天最好不要看报纸。”
“那些写文章的人什么成分都有,有些话听听就好,有些话连听听都是一种折磨。”
姚容笑了笑,道:“鹤栖的想法和陈主编一样。”
陈宛瞬间听懂了言外之意:“看来你的想法和我们两人都不太一样。”
姚容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那些人骂得越厉害,表现得越跳脚,就越说明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无比正确的。”
“所以当我看到那些骂我的文章时,我并不生气,也不觉得难过,相反,我觉得这些人很可笑,也很可悲。”
陈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观点,她好奇道:“这是为何?”
姚容:“我封建,是因为我从小到大,只接触过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教导。我的封建是体现在了我的学识上。”
“当我接受到了新文化新思潮的洗礼后,我选择了反抗封建。因为我知道以前那些都是错误的。”
“那些骂我的文人学习着各种先进文化,接受着各种先进思潮,但他们的封建,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说得好!”陈宛拍案叫绝,“女人的小脚在身体,他们的小脚却在脑子,确实可笑,确实可悲。”
姚容笑了笑,又继续道:“当我看到一位优秀的女性,比如周小姐、陈主编和贝主编你们这样的人时,我会欣赏你们的气度,赞美你们的才情,感慨你们的独立和对事业的执着追求。”
“但有些人看到一位优秀的女性,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只是性。”
“我不会因为他们骂我而瞧不起我自己,但我会因为他们言语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些态度,而瞧不起他们。”
“他们的学识确实胜我无数,可在他们站出来骂我的那一刻,他们的人品就已经输给了我。”
叶鹤栖诧异地盯着姚容,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确实是低估了她娘。
她娘从来都不是她的附庸,更不需要她一手去安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