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缺人,给杨镇安排一个差事很容易。至于杨镇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将来能走得有多远,就看杨镇自己的了。
***
斜斜的山坡上,柿子树层层铺叠而起。
雨水冲净了枝叶上的尘土,透出一种雨后晴天的澄澈。
放眼望去,满山青绿。
南流景让小男孩留在山脚等待,他独自走进林间,拨开面前拦路的枝叶:“老师,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晴水村会发生这些事情。”
[没错。]
依照原历史线来算,大烨只剩下五年气数。
姚容的到来改变了一些东西,却没能改变整个历史大势——朝廷依旧如原历史线那般加税征兵。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从明年开始,各地老百姓会因为走投无路被迫揭竿而起,最终形成席卷天下的起义浪潮。
[流景,你在听完晴水村的遭遇后,是否对村民们心生怜悯。]
“是。”
[打算帮他们吗。]
“当然。”
姚容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南流景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会派人去调查那个官吏,好好惩办他。”
“我还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帮晴水村减少赋税、免除征兵。”
他垂下眼眸。
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睑上,一股莫名的失落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但是,惩办了那个官吏,还会有其他官吏。”
“——朝廷要收的赋税总数、要征的兵员总数不会少。我帮晴水村躲过了赋税和征兵,那些分摊在晴水村头上的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其它村子头上。”
“我能救下一个晴水村。也只能救下一个晴水村。”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不平事实在太多了,他根本管不过来。
但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甘心呢。
在南流景完全陷于这种情绪不能自拔时,姚容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一如既往的温柔,循循善诱。
[流景,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老师,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姚容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话锋一转,突然道:[你抬头,看看你面前这棵树。]
面前这棵柿子树比周围其它柿子树都要高大,枝叶舒展,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沙沙脆响。
南流景抬头盯着柿子树看了许久,依旧不知道姚容要他看什么。
他哭笑不得,刚想开口问姚容,视线陡然一凝——
一朵淡黄色小花,舒展着四片花瓣,被四方形的嫩绿色花萼包裹着,整体呈现出一个低垂的形状。宛如一只低垂的黄色小喇叭。
花萼比花瓣大上许多,乍看过去,花朵像是隐藏在叶片间,十分不显眼。
但南流景很眼熟这种花。
这是一朵柿子花。
***
每年五到七月,到了树龄的柿子树都会开花。每朵花只能盛开十天左右,然后就会凋零,结成青色的小柿子。
这片林地种的柿子树,树龄都在二到四年间,会开花很正常。
不过如今已到八月,如果不出意外,这应是漫山遍野里最后一朵柿子花。
[还记得我们在长信宫种的那棵柿子树吗?]
南流景点了点头:“我今天还跟梁师父打听了下那棵柿子树的情况。梁师父说它长得非常好。”
[我一直觉得你和柿子很有缘分。]
这个缘分,可以说是非常深了。
[后来慢慢地,我发现你和柿子花很像。]
南流景眉梢微微上挑。
已经长开的眉眼露出几分少年风姿,锐利又夺目。
“为什么不是牡丹和兰花。”
不是他不喜欢柿子花,只是自古以来,文人雅士多用梅兰竹菊自比。富贵风流则莫过于牡丹。
相比之下,柿子花是北方旷野上最常见的花,却在文学作品里没有任何存在感。
姚容笑道:[牡丹是富贵之花,兰花乃君子之花。与它们相比,柿子花确实太普通了,不漂亮,也不名贵。]
[但你的未来注定波澜壮阔。既然已经站到了最顶端,就不必再把自己看得太重。]
[站在顶端的人,需要的不是凌驾于众生之上,而是像柿子花一样,恭谦低头。]
[因为天下万民,山河社稷,就在脚下。]
南流景下意识低下了头。
他的脚下,是贫瘠干裂的土壤,是深深扎根在土壤中、遒劲粗壮的树根。
但也许是因为姚容这番话的影响,南流景竟像是透过这些,看到了大烨子民。
——他看到了那些贫穷困苦,却依旧拼尽全力活下去的大烨子民。
姚容笑了笑,又说:[柿子花应该是你最期待看到的花吧?]
南流景一怔,深埋在岁月里的记忆随之浮现。
每一朵柿子花,几乎都能结成一个柿子。
以前每到夏日,他闲着无聊了,就要站在树底下,仰首数着今天有没有新的柿子花冒头、盛开。
这种期待收获的心情,就和夏天的蝉鸣、夏天的炎热一起,定格成了他对夏天的印象。
“是的。它是我最期待看到的花。”
[柿子花的花语是事事如意,它代表着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更象征着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所以它也是很多人期待看到的花。]
[难道你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姚容的话语,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梁师父总说他懂得如何打动人心,但南流景知道,那是因为梁师父没有听过他老师说话。
“我当然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记得,你一直都很喜欢唐太宗李世民说的那句’天下人才入吾彀中’。那你还记得他说过的另一句话吗。]
“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师想问的是这句吗?”
[李世民觉得,百姓是水。那你呢,你觉得,大烨百姓是什么。]
“我……”
南流景微微启唇,话未出口,眼眶却不自觉有些湿润。
无论哪个朝代的百姓——
在王朝兴盛之时,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有多好。
但在王朝出现衰败倾颓之势时,他们永远是最先受到冲击、最先承受苦果的一个阶层。
所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历史记录王侯将相,为高官贵胄歌功颂德、赋诗作词,却永远对百姓吝惜笔墨。
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时代的主角,只能成为时代的背景。
他们是诗句里的“路有冻死骨”,是史书里的“岁大饥,人相食”。
是千千万万人,是寥寥几笔书。
可是他们真的不重要吗?
百姓所以养国家也,未闻以国家养百姓者也。如果他们真的不重要,君舟民水的说法就不会流传千年。
许久,南流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知道老师为什么要让我回来晴水村看看了。”
“埋头在书房里写文章时,我以为我已经看见了他们的苦难,我以为我已经理解了他们的痛苦。”
“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天真,有多傲慢。”
他在冷宫里的岁月,确实枯寂而漫长。
但他还能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拥有抗争命运的可能。
那千千万万,最普通、最平凡的百姓,是没有发声机会的。
他们的痛苦,明明撕心裂肺,却又微不可闻。
只有当他们被逼到没有一丝活路,爆发农民起义时,他们的声音才会被那些王公大臣放在心上。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王朝末年都会爆发农民起义的原因。
当朝廷不管他们的死活,甚至还要将他们往死路上逼的时候,难道还不允许他们自救吗?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就是他们对于傲慢的回应。
[不要指责自己。]
姚容声音温和:[告诉我答案吧。]
“我觉得……”
南流景解开腰间的天子剑,半蹲下来,骨节分明的指尖覆在湿润的土壤之上,又从土壤一点点抚至遒劲的树根。
最后,他沿着树根一路向上,掠过树根,掠过枝干,将目光停顿在那朵淡黄色的小花上。
“天子是一棵柿子树,是一朵柿子花。百姓是供养树木的土壤,是深深扎入土里的树根。”
“他们是时代的根基。”
“也理应成为时代的主角。”
姚容再次确认:[你真的觉得老百姓如此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