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正厅边上的“文昭门”里,缓步走出一身量不高的老头来。
发白面红、穿着件四个兜的短袖衬衫,肥嗒嗒的西裤,一双凉鞋,面相么,高鼻深目额头宽,一对长寿眉,瞅着还挺精神。正是王金福说的陈厝村的族老,陈永泰。
“哟,小吴,人来了啊?”
“泰叔公,来了,就这几位。”
“陈老先生,打扰了。我是梅苹,这几位是我的学生。”梅苹上前一步,温婉得体地介绍众人,语气带着对长者的尊重。
“哎呀,梅教授太客气了!王镇长电话里说了,燕京来的大学者到我们小镇上考察,这是我们的荣幸啊!欢迎!欢迎诸位远道而来!” 操着带着浓重闽南腔的普通话,声音洪亮,透着久居人前的从容。
陈永泰笑容满面,热情地与众人握手,梅苹挨个介绍,等握到李乐时,手臂明显顿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哎呀,后生仔好生威猛!”
“您过奖。”
“哪里人啊?”
“长安,李乐。”
“吼啊,汉唐遗风,十三朝故都,可惜啊,活了这些年,还没去过。”
“依您这身板儿,过个十年二十年的再去,还能在城墙上溜达一圈儿不带歇脚的。”李乐笑道。
“哈哈哈哈~~~后生仔好会说话。”
等到蔡东照,老头一愣,“诶,看着面熟,你是围头蔡家人?”
“蔡家东照,给您问安。”蔡东照忙点头。
“东照,东照。”老头嘀咕着,“对了,前几年蔡家开宗祠挂牌匾的,是不是有你?”
“是,泰叔公好记性。”
“不是好记性,是你们围头蔡年年都有高中的,每次观礼回来,都得给村里小辈上课,看看人家,才是诗书传家久,哪像我们村,只记得早早的出门做生意。”
“泰叔公过谦了。”
“回头,给蔡三哥问好。”
“是,一定。”
“来来来,进里面坐,坐!”
寒暄过后,一群人进了文昭门后的侧厅。
侧厅装修更精致些,家具精美,陈设古朴。
李乐眼力好,一搭眼,就瞧见几件前清的红木家具,估摸着康雍的面儿大。
高阔阴凉,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香烛和一丝药草混合的独特气味,厅内,还有几位陈姓族老静默地坐在角落抽旱烟,幽幽的看向几人。
等到落座,很快,一个年轻人端上了精致的白瓷盖碗茶具,手法娴熟地冲泡起铁观音,茶香四溢。
品了茶,梅苹端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清雅而庄重,“陈老师,感谢百忙中接待。不知王镇长和您介绍了没有,我们是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组,这次来陈厝村,是想深入了解,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当下,咱们陈氏宗族在乡村治理、村民互助、文化传承这些方面起到的作用和发生的变化。”
“这也是为国家了解民情,制定更好的农村政策提供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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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苹语调清晰柔和,既表明了来意和权威性,又降低了敏感性,表达了良好意愿。
“说了说了,这是好事儿么。”
许言立刻跟上,带着一种汇报工作的热切,还打开了笔记本,“陈老先生,为了更好地开展研究,我们希望了解陈氏宗族的人口分布、主要房头结构、祭祖仪式现状、族内互助基金规模和使用、宗祠在村务决策中的参与度、近五年有无涉及宗族调解的典型纠纷案例及其结果.....”
此话一出,梅苹,连着李乐、蔡东照都有些皱眉,这才哪到哪儿,就问的这么直白具体。
而一旁的几个族老们在听到这话之后,抽烟的动作似乎停滞了瞬间,烟雾缭绕下的眼神更添探究。
不过陈永泰笑容依旧,热情地回答,“好说,好说!为政府分忧,为国效力嘛!”
可接下来的话,却避开了许言直接的问题,笼统而继续热情,“我们陈氏在合口可是大族,义门陈氏的一支。”
“南宋末年,崖山之战那会儿,我们的祖上是跟着陈文龙将军抗元的。”说着,声音洪亮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宋亡元兴,为避战乱,先祖们不愿受元人统治,几经辗转,最后落籍在此。几百年来,开枝散叶,耕读传家,出过不少进士、举人。这满堂的牌匾,就是见证啊。”
他指着厅堂,目光扫过那些“进士”、“侍郎”的朱漆牌匾,“明清两代,祖上在江西、潮州都有大族分支,来往密切。虽然现在时代不同了,但敦亲睦族、尊祖敬宗的根子没变。”
“村里修桥铺路、助学敬老,宗祠理事会的倡议,大家都很支持.....”
随后,便开始讲述宗族的光荣历史和现在人畜无害的功能,核心是团结、秩序和奉献。
李乐安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花梨木扶手,目光似乎被墙上精美的木雕藻井吸引。
在陈永泰讲述“宋元鼎革”那段波折历史时,他微微点了点头,看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
“陈老师,那咱们陈厝村靠海吃海,现在村里人主要营生除了渔业、打点零工,我看村口停着不少好摩托,还有小轿车,村里在外做生意的也多了吧?宗祠里新添的那些港商名字,是不是在外发了财的族人,也挺照顾乡梓的?”
陈永泰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飞快地掠过李乐,眉毛微挑笑道,“是啊,改开好嘛!”
“年轻人脑子活络,有的跑鹏城、羊城做工,有的去县里、市里做点小生意,日子比过去好多了!”
“至于族里的支持嘛,大家同宗同源,在外混好了,捐点钱修修祖祠,给老人小孩发点慰问,也是份心意,应该的。”
话里的含糊让梅苹眨了眨眼,微笑道,“是啊,陈老师,宗族的凝聚力确实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引导风气、守望相助方面。我们想多走走看看,感受一下咱们村的风土人情,也想拜访几位熟悉族史的老人家。”
她对许言示意了一下,后者忙递上那份打印的清单。
陈永泰双手接过,戴上花镜,很认真地看过,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没问题!绝对配合你们工作!我先带几位参观一下我们这六百年传承下来的陈氏宗祠,一会儿,领你们去村里,和几个老叔公都可以聊聊。”他站起身来。
课题组几个人对视一眼,梅苹点头道,“那太好,求之不得。”
之后,陈永泰热情地亲自带领众人参观祠堂的各个角落,详细讲解建筑特色、牌匾来历、祭祀流程,言语间充满了自豪,可仿佛也进入了精心编排的剧本。
路过宗祠外墙时,李乐的目光停留在一处:一段显然是新刷上的白灰墙面上,透出些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覆盖的油漆写的歪扭七八的字迹,隐约能辨认出一个残留的“地”字和半个“场”字。
当走出祠堂,在村子里穿行时,氛围却有些微妙。村民见到陈永泰,纷纷恭敬地打招呼“叔公”、“永泰公”,但眼神中除了尊重,似乎还有一丝压抑的焦虑。
走过一处正在修建新房的工地时,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正对着几个帮工抱怨,声音不高,但顺风飘来几句清晰的闽南语:
“......干里木,讲好是按人头赔,林厝彼边凭甚麽讲咱多占?彼片海蛎埕明明阮阿公手上就在做了!”
“就是!园区征地款也拖拖拉拉,镇里袂做主,永泰公也......”旁边有人附和,话没说完,看到走近的陈永泰一行人,立刻噤声,低头猛干活。
陈永泰仿佛没听见,依旧笑容满面地向梅苹介绍着村里新修的水泥路是某位侨胞捐资的。
李乐落后半步,目光扫过那汉子愤懑不甘却又强压下去的脸,再看向陈永泰那仿佛笼罩着一层和煦阳光、却隔绝了所有底层杂音的侧影,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另一片村落轮廓,心中那幅关于平静表面下暗流涌动的拼图,又清晰了几分。鼻翼微动,海风带来的,已不仅仅是盐分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