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玉面上温和的笑意已收敛殆尽,“节,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随倪公子去的雍州,我与他虽未成婚,却有定亲之实。”
“何人可证?”
“雍州的秦将军,杨统领,魏统领,乃至每一个见过倪公子,见过我的雍州人,都可为证。”
倪素冷静地陈述,“他们都知道我与倪公子形影不离,倪公子做秦将军的幕僚,栖身军营时,我亦在他身侧。”
“他是为国土,为百姓而死,我与他虽只定亲,但我以为,我为他守节三年,亦是应该。”
林氏已惊得说不出话。
正堂内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内时有噼啪声作响,外面风雪更盛,黄宗玉定定地审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半晌,“的确应该。”
“多亏黄相公为我题字,如今我医馆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扰了。”
倪素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黄宗玉与林氏作揖,“倪素这便告辞。”
黄宗玉看着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忽而开口,“等等。”
倪素停步,转身。
“翰林院正在议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们都不知晓倪公子的来处,亦不知晓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黄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着她。
“我与倪公子相识在云京,他从前的事我没有过问,但他的本名,我的确知道,”庭内的寒风吹来,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荡,她迎着黄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内知领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黄宗玉的身边,“主君,她是不是疯了?为一个没成婚的人守节三年,我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可三年后她又是什么年纪,到那时,还好找人家么?”
倪素出了黄府,雪粒子擦着脸颊虽冷,却令她神清气爽,她裹紧披风走回南槐街,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背着一名妇人进了她的医馆,那跟在后头的,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张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进正堂,便听见张小娘子的哭声。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亲!”
张小娘子一见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让那男人将张小娘子的母亲扶到屏风后面的竹床上,妇人脸色煞白,人却还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腾下来,确定她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她写了药方子,交给张小娘子去抓药,又用了伤药来治她母亲额头上的抓伤。
“我这亲事不成了。”
张小娘子的那位邻居帮忙去抓药,张小娘子则与倪素坐在一处,面露凄哀之色,“我们原先说好的,他家里许我带母亲一块儿过去,可没成想,今儿我正在家中试喜服,他母亲跑到我家里来好一阵儿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母亲,又嫌我家中破落,没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气急了,与她抓扯起来,我才知他是骗我的,他根本没与他父母说明此事!”
张小娘子泣声,“他就是想先与我将婚成了!到时再说不答应我母亲过去的话,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着,我与母亲两个难以为继,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让我母亲好过一些,可若要我丢下母亲,我还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轻抚她的后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觉得日子难过,我这里正好只有青穹一个人在忙,你若来帮忙,我算你工钱。”
张小娘子捂着脸的手一下挪开,她抬起一双泪眼来看面前这个女子,“倪小娘子……谢谢。”
“倪姑娘快来吃饭!”
青穹端着一碗热汤面从后头跑来,“这一日你都没怎么用过饭。”
倪素应了一声,才起身,却觉得腰侧的兽珠忽然烫得厉害,紧接着眼前一黑,她一个踉跄,隐约听见青穹与张小娘子的喊声,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穹与张小娘子慌慌张张地将她扶到后面去,又请了对面药铺阿芳的父亲来瞧,阿芳父亲虽是经营药铺的,却也不是不通医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与张小娘子都松了口气。
张小娘子也并不敢走,她将母亲就安置在前面正堂里的竹床上,自己两头跑,一会儿照顾母亲,一会儿又来看看倪素。
那个名唤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张小娘子起初并不敢与他多说话,但见他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个沾满湿泥的木箱子,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青穹小兄弟,那是什么?”
“不知道。”
青穹盯着箱子。
倪素去黄府后,他自己在家时就发现了这个箱子,只是张小娘子带着母亲来,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来许多的蜡烛连忙接续起倪素点过的烛火,但他却不知这样对徐鹤雪有没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点蜡烛的青穹,和在床边打瞌睡的张小娘子都吓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张小娘子试探地唤了声。
倪素像是忽然缓过来似的,她双肩塌下去,一声声地喘息,青穹见她有些不对,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倪素摇头。
她捏了捏鼓胀的额角,视线落在张小娘子殷红的衣袖,“张小娘子。”
她倏尔抬起头来,眼睑微红,浸着湿润的泪意,张小娘子一瞬愣住,却听她哑声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华铺散满地,照得积雪晶莹,树影婆娑。
徐鹤雪并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天黑如墨,他的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他靠坐在堆砌着冰凌积雪的树荫里。
四周寂寂,唯有风雪扑簌。
他半垂眼帘,眼前漆黑一片,脑海中却是系满红绸的箱笼,身着绯红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庑里,朝那个女子递出一支金簪。
他看见她,裹着绒毛披风,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鹤雪倏尔紧闭起眼,他不欲再想。
莹尘乱飞,昭示着他的心绪始终不宁,他始终压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积雪被风吹得灌入他衣襟与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温度,原本就比这凋敝的严冬,还要冷。
鬼魅是不会与人一样需要睡觉的。
但此刻,徐鹤雪很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刻睡着,哪怕只一刻。
梦里什么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么都不想。
踩踏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梦,但随着那步履声越来越近的,是模糊落来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骤然睁开眼。
暖黄色的一道光投来,那光影照得雪色晶莹,那是一盏琉璃灯,流苏穗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提灯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红,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风卷去,她也不管,只提着那盏灯,徐鹤雪见她近了,才看见她抱了满怀的香烛。
他在树荫之中,紧紧地盯住她。
鬼魅,也许真的会做梦。
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兽珠不动了,倪素鬓边带着细汗,她抬起头,在那片黑压压的树荫里,发现四散跳跃的莹尘。
它们浮动着,犹如萤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树荫里发现他血色斑驳的衣袂,与他四目相对。
徐鹤雪看着她,似乎是用过一些妆粉,连眉也仔细的勾描过,如此精心的装束,更衬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她穿着喜服,却出现在这里。
“不成亲了?”
他忽然出声。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个沾满泥土的箱子,“要的。”
她说。
徐鹤雪绷紧下颌,侧过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然而树下的姑娘仰望着他,“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个人走了?”
“不是。”
他抿紧唇,但片刻,还是忍不住答她,“我说过,若到了这一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说的是这一日。
倪素鼻尖发酸,却笑了笑,“那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徐鹤雪还是没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些,我再去见你。”
倪素没说话,却看着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给他的这件衣裳,就会变得很干净。
满鬓的雪水顺着倪素的发尾往下滴落,“徐鹤雪,我有很多香烛,我可以养你很久,也不惧人鬼殊途……”
她仰望着树荫里的人,眼睑湿润,“我们就如此一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