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瞳孔一缩。
只这一刹,马车中的人一抬手,一柄长剑抽出,粼粼光影晃动,他不及此人反应,便一脚将其踢下去,随即迅速跃出马车,几招之内,他一脚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剑锋抵在他的颈间,再抬首,他在微弱的灯影里,隐约看见停靠在牌坊之外,远处路边隐约显露轮廓的一架马车。
后方一直藏在暗处的另一批夤夜司的亲从官顷刻奔来,率先制住高处放箭的杀手,两方迎面对峙。
晁一松撑来一柄伞,遮在那身着紫色袍服的老者头上,唤了声,“孟相公。”
孟云献接了伞,提着衣摆往前没走几步,便见前面有人拨开人群,也撑一柄伞,穿着一身竹青阑衫,戴着幞头。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伞檐。
孟云献与此人四目相视,几乎同时抬手,令身后的人统统退开。
“怎么是您啊孟公?”
冗长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面带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问,怎么是你啊……”孟云献盯住他,一字一顿,“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尽失,他二人之间再度陷入静谧,只听得雨声纷繁,他嗅着这股湿润的雨气,往伞檐外瞧了瞧,“我记得,那年我进士登科,也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张相公见我在雨里发呆,险些以为我是高兴得傻了,他请我入府,让人给我添姜茶……”
“你住口!”
孟云献忍无可忍,厉声打断。
潘有芳面无表情,止住声音。
“你哪里来的脸提他?”
孟云献胸中一口浊气四下冲撞,“潘有芳,你哪里还有脸提张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为,你猜,他会不会后悔当初那般信任你?!”
此话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面上看似云淡风轻,“我知道,他一定会后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黄宗玉,好让官家不得不开口来询问我,”孟云献眉目肃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帮我,而是顺势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谭广闻这条线,揪出吴岱,再也没有比吴岱更适合为你遮掩的人了,不是么?”
潘有芳笑了一声,“他哪里是为我遮掩?孟公,难道你以为此事之中,他是无辜的么?”
“孟公,”
他的笑意倏尔收敛,徐徐一叹,“您已经见过曹栋了?若没有他横插一杠,您根本发现不了我,如此一来,您与我之间,还能和和气气。”
他为此而可惜。
孟云献一把将手中的剑丢下,“潘有芳,崇之信任你,看重你,当年他与我,是拼却所有才将你送到居涵关做监军的……可你,都做了什么?你对他最好的学生——做了什么?”
天边雷电缠裹,照得枯枝残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为我想吗!”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收紧,泛白。
“我出身寒门,三十二岁方才有机会入仕,这机会,还是张相公给的!”他喉咙艰涩,“我心中感念他,那时谁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称自己为张公门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讽我,张公何时来的我这样的门生?笑我恬不知耻……可承蒙张公不弃,让我入东府为新政变法做事,我满腔热忱啊孟公!”
“我一个寒门士子,前半生苦读,满脑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与张公给了我机会,对我寄予厚望,我时常告诫自己,万莫辜负您二位的期许。”
潘有芳说着,又忽然笑了起来,“可是孟公,您与张公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的手段招惹无边非议,我曾劝过您要徐徐图之,可您说,若不先给官家做出势头,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贪官污吏,便少了威慑之力,恐令百官心怀侥幸。”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与张公动了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官!动了他们的利益!”潘有芳颈间青筋微鼓,“南康王是当今官家的皇叔,他当年在世,给您和张公使的绊子还少么?吴岱与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结,他们一时在官家眼皮底下动不了您与张公,便打起了在边关的玉节大将军的主意,我这个监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撺掇官家设的,您二位为了使玉节将军少受掣肘,便使尽了手段将我送上监军的位置……”
“张公信我,您也信我,远在居涵关的玉节将军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湿,潘有芳几乎有些失神,“我这半生,被吴岱毁了个干净。”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您,杜琮的确是我的人,他曾经叫做杜三财,他本是受玉节将军派遣接应我的人,我路遇山匪,为杜三财所救,与此人关系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粮送去居涵关,他在路上耽搁时日犯了死罪,代州又无粮可运,便求助于我,我答他救命之恩,为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吴岱知晓,他以此为要挟,要我重新做选择。”
“那时,我并不担心自己丢不丢官位,我只是在想,若我从居涵关监军的位置上下去,那么吴岱与南康王便有机会安插他们的人来,于是我暗中与吴岱周旋,我想着,先拖住他。”
“我从来不干涉玉节将军的任何决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过我的任何同意,这大约是玉节将军除我是张公门生外,另外一个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关的那些日子,那个年少的将军意气风发,还常会叫上他一块儿喝酒,“丹丘将领蒙脱来攻居涵关时,以青崖州徐氏满门的性命作为要挟,逼玉节将军投靠丹丘,玉节将军将计就计,率靖安军往牧神山诱敌,令谭广闻,葛让两路军策应来援,这道军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出去的,却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为何截回?”
“是吴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乡之谊怀柔不成,便诱我父强占民田,诬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为要挟,要我先令谭广闻增援鉴池府,再往龙岩。”
“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声,“我受他胁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着既然来得及,如此也未尝不可,万一,鉴池府真有祸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让杜琮去见谭广闻,葛让则暂留辇池,只等谭广闻从鉴池府过来,我再将大将军令发出。”
“可是那该死的谭广闻,”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龙岩的路上迷路……”
“后来我才知,谭广闻迷路之际,吴岱遣来与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给葛让的军令。”
葛让在辇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惨剧酿成,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全部覆没。
“原本要偷袭鉴池府的胡人却忽然偷袭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么丹丘日黎亲王的书信,什么丹丘王赐封徐鹤雪的诏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诡计!吴岱担心自己轻信日黎亲王的事暴露,便令三万靖安军死在了牧神山,就连守雍州的苗天宁,他也没有放过。”
暗藏心头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盘托出,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位身着袍服,姿仪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责我尚还担得起,可稀里糊涂的,这罪就越发滔天,然后,我就这么被绑到了他们的船上,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是我,让我手底下的窦英章赶去牧神山,从尸山血海里,将玉节将军带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时,他的双眼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破,不能视物,我很庆幸他不能视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过来,在受刑之时,会对蒋先明说些什么,所以我亲自……”
他唇颤了一下,“我亲自给他灌的哑药。”
“潘有芳!”
孟云献再捱不住,伞脱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颤声,“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那样待他!”
“我不那样待他,”潘有芳手中的伞也落地,雨水将他浇透,也浇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对玉节将军的罪,唯有来世相赎,今生,我回不了头了。”
“我也想过要做一个好官,可是吴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经立志为生民为天下,可是我意志不坚,割舍不了太多的东西,做不了先贤圣人,我已经认命了,我拼命爬到这个位置,也终究免不了要与吴岱做一条线上的蚂蚱,您看,吴贵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吴岱疯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对您坦诚,并非是我作为一个罪官的自述,而是出于我个人对您,对张公的情谊,”潘有芳平静地凝视孟云献,“您知道,官家不会杀吴岱,也不可能会为一桩十六年前的叛国案翻案,谁敢在这个当口翻开此案,无异于对抗君父。”
“还有,”
潘有芳紧紧攥住孟云献的手,“孟公,害了玉节将军徐鹤雪的,难道只是我和吴岱吗?南康王当初动不了您与张公,难道不会想动徐鹤雪吗?您以为吴岱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
“若非是您与张公急于推行新政,何至于招来宗室不满,引得新旧两党争斗不断……您以为,宗室,吴岱,我,甚至是您与张公,我们谁能逃脱得了杀死徐鹤雪的这一桩罪责?”
此话锥心跗骨,孟云献遍体生寒,他倏尔一把松开潘有芳,将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认!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吗!”
“我不会认。”
潘有芳眼睑发红,双手撑在雨地里,冷静地说,“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让它烟消云散呢?”
“徐鹤雪死了,靖安军都死了,您如此,亦无济于事。”
“想想张公,再想想您如今的处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从前与您结过怨的旧党官员还没有被您安抚好,您若在此时敢为徐鹤雪鸣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执的位置,还会牵连全家性命,乃至与您相近的所有官员。”
“即便今夜我都与您说了,来日,我也不会认。”
夜雨纷纷,噼啪不断。
潘有芳仰头,冰凉的雨珠不断扑落他的脸上,“我曾经也想过要澄清玉宇,可谁也想不到,如今,我却是要被澄清的那个。”
“可这天下玉宇,真的能被澄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