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福贵人忍不住出声,带着急切和恐惧,“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连她自己怎么掉下去都想不起分毫?”
瞿太医微微侧身对着福贵人方向,依旧低着头:“回贵人话,微臣再三引导,殿下记忆清晰连贯至攀爬假山之前,彼时情景、心情皆能清晰述说。然自登上假山之后,所有光景如同被利刃削去,片影不留。殿下此刻神智清明,认知无碍,说话条理、识人辨物皆如常。唯此一段彻底空白。”
他声音愈发沉重,“此乃创伤惊吓所致神魂震荡,非药石所能及。至于这遗忘是暂时屏障,假以时日可缓缓复原一丝半点旧影,微臣……微臣医术浅薄,实不敢妄断啊!”最后一字出口,带着无能为力的喟叹。
福贵人听完,紧绷到极致的那根弦骤然一松,腿软得几乎站立不稳,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描金雕花隔扇,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活着就好……谢天谢地……忘了也好……也好……”她语无伦次,是后怕到了极致的呢喃。
皇后端坐上首,将瞿太医的话语、福贵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那双惯于审视与权衡的眸子,深处那缕若有似无的提防和审视,如同冬日的薄冰,悄然融化、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心?
隐患消失了。
一个幼童而已。三岁孩子的忘性,比谁都大。遗忘,未必是坏事。一个记得某些不该记得的事的孩子才最棘手。
一个忘记一切的萱萱,永远长眠的萱萱,对某些人而言自然最是稳妥。可眼下……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沉水香稳稳压入肺腑。
萱萱没有死。
她不仅活着,还彻底忘却了“新昌郡主”推她上假山的那最关键一幕。
皇后唇角那紧绷的线条,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丝弧度。
她心中电转,脸上却已瞬间换上了一副温和怜惜的神情。
对着身边的侍女颔首:“将库房里那两支五十年的老山参、还有高丽进贡的雪蛤膏都拿来,给福贵人带回去。还有太医院精炼的安神养元的血燕窝,每日熬了给四公主补身子,别断了。一切用度,本宫这边支应。”
福贵人还在懵懂地抹眼泪,闻言慌忙跪地谢恩:“臣妾代萱萱叩谢娘娘隆恩!”
声音还带着泣音的颤抖。她只觉得天恩浩荡,哪里敢深究内里乾坤。
卫云姝安静地看着皇后瞬间完成的神情转换,看着福贵人感激涕零的谢恩,并未言语。
她放在膝头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柔软的绫罗,留下极淡的月牙印记。
“至于那碗出了差池的安神药……”皇后像是才想起一般,凤目转向瞿太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彻查结果如何?”
殿内气氛瞬间又微妙地紧了一紧。
瞿太医喉头干涩,头低得更甚:“回娘娘,臣与院判大人连夜查验,查实乃药童粗心,错将用于外敷灭虱虫的蛇床子粉末一小撮,误混入四公主的安神汤药内。幸而剂量极其微小,且四公主服用极少便呕出大半,故未造成更大恶果。那糊涂药童已被杖责四十,发配浣衣局苦役。”
他的声音平板如同背书,每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福贵人跪在地上,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看向瞿太医,脸上血色褪尽。蛇床子?外敷灭虫的药?混在安神药里?她不是傻子!萱萱昨日的险状,唇舌麻痹,呼吸困难,高烧惊厥……绝不是一点点外敷药粉能闹出来的!
她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愤怒,直直地投向皇后!
那蛇床子的说法,是在侮辱她的心窍吗!
然而,皇后平静的目光迎了上来。
那目光深处没有丝毫波澜,像两口冰冷的古井,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只有无形的压力和早已尘埃落定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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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及这目光的瞬间,福贵人心头那一点愤怒的火焰如同被兜头浇下冰水,瞬间熄灭,只余下刺骨的寒冷和更深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福贵人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手心肉里,痛楚让她强行压下了所有的质疑和愤懑。
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下恐惧的泪水和对皇后深深的畏惧与顺服:“臣妾谢娘娘明察……多谢娘娘替萱萱做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放弃了所有挣扎的彻底认命。
她只要萱萱活着。卑微地活着。别无他求。
皇后满意地收回目光,仿佛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事到此为止。福贵人好生照料四公主,退下吧。”
卫云姝看着福贵人麻木地叩头起身,跌跌撞撞地去抱还在榻上茫然看着众人的萱萱。她心底轻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福贵人身旁:“我来帮你。”
她伸手,却不是接萱萱,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无比的金鸠车。
那鸠鸟口衔玉珠,双翅轻展,栩栩如生,轮轴转动发出清脆悦耳之声。
“四妹妹,”卫云姝蹲下身,将鸠车递到萱萱眼前,声音轻软,“这个送你玩,听它响响,心里就不闷了。看看喜欢吗?”
萱萱被那闪亮精致的鸠车吸引,大眼睛里总算有了一点神采,伸出没有受伤的小手,怯怯地碰了碰那金色的鸠鸟翅膀,又赶紧缩回来。
那叮咚的玉珠碰击声让她觉得新奇。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无的笑影。她点了点头,很小声地哼唧:“喜欢……声音好听。”
福贵人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退出内殿。
卫云姝也告退出来。殿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福贵人抱着萱萱,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的配殿。
宫人们都被她遣得远远的,门窗紧闭。
“我的萱萱!”福贵人紧紧搂着萱萱,泪如雨下,口中喃喃,“我们该怎么办……”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将她彻底吞没。
卫云姝走到殿中,倒了一盏温热的清水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