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殿门无声滑开,暖香裹着地龙的热意迎面扑来。
宽阔明亮的正殿内,皇后端坐于正中的紫檀凤椅之上,一身明黄色凤穿牡丹常服,仪态雍容。
她原本正闲闲拨弄着指上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戒指,待看清踏入殿中的少女面容,眼中瞬间溢满了几乎盛不住的热切笑意。
“新昌!哀家的心肝儿,快过来,叫姨母好好瞧瞧!”皇后竟直接伸出了手,那姿态热络得如同嫡亲的母亲见到了离家的女儿。
旁边侍立的宫人低眉垂眼,连呼吸都放轻了。
新昌郡主心头微微一凛。
她与皇后素无深交,这过分的亲近……
还未等她依礼参拜,皇后已然离座,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就牵住了新昌郡主的手。
入手温软,力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直接将她引到自己那张宽大舒适的凤椅旁,挨着坐下。锦垫柔软,带着奇楠暖香。
“瞧瞧这小脸,一路入京可遭罪了?定是想娘了吧?”皇后细细端详新昌郡主的脸,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喜爱与怜惜。
她抬手,竟极为自然地替新昌郡主理了理鬓边一缕微乱的发丝,那指腹滑过额角的触感让新昌郡主背脊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些。
“京城水土不同,可还惯么?有什么委屈,只管同姨母说!在这宫里,姨母疼你!”皇后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纵容,“莫要拘谨,权当在自己家便是。”
话语滴水不漏,关怀备至,新昌郡主面上只得挤出几分适宜的浅笑,口中称谢:“多谢皇后娘娘垂爱……”
话未说完便被皇后笑着打断。
“什么娘娘不娘娘的,就叫姨母!”皇后佯装嗔怪地轻轻一点她的额头,眼神里满是宠溺,“你这孩子,就是太知礼了,反倒生分!”
侍立在凤座侧后方几步远的司徒飞芸,从踏入殿门起便将自己站成了一抹近乎于壁花的沉默剪影。
皇后眼里心里只有灼灼如明珠般的新昌郡主,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向她停留。
司徒飞芸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只在那皇后握住新昌郡主的手的当口,眼皮极轻微地掀动了一下,随即又低垂下去。
皇后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好些体己话,无非是衣食住行,慈爱得几近刻奇。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许是说得有些口干,也或许觉得有些忽略了另一位,她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视线终于淡淡地扫过一直垂首侍立的司徒飞芸。
“这位便是齐国公府的二小姐吧?”皇后的声音重新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再有面对新昌时的暖融亲昵,只余下疏离的端庄,“是个齐整标致的好姑娘,瞧着就娴静。你母亲蔡氏身子可还好?有些年没见了。”
司徒飞芸立刻上前半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宫礼。
她的动作轻柔流畅,姿态落落大方,开口时嗓音清润温和,带着世家嫡女浸润到骨子里的教养:“臣女司徒飞芸,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承蒙皇后娘娘垂问慈恩,臣女惶恐。家母身子尚可,只是逢春夏之交,偶尔受些旧疾困扰,须得小心将养着。母亲虽在家中,亦常感念娘娘凤体金安,未能亲至请安,心中甚为不安。”
说到动情处,她的声音微微哽咽,眼眶泛红,几欲垂泪。
皇后见她情态真而不逾矩,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她这番滴水不漏的问候。
就在这无声的场面将定未定之际,殿门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阵急促杂乱的奔跑声,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呼喊,在这寂静庄严的乾宁宫外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守在殿门口的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地进来,噗通跪下,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娘娘!不好了!四公主殿下她……不见了!”
“什么?”凤座旁侍立的女官总管瞬间变了脸色,声音陡然拔高。
“方才福贵人派人四处寻找四公主,说午睡起来就找不着了!现在满宫苑的人都动起来在找……”小黄门吓得声音都在抖。
整个殿内侍立的宫人无不屏息噤声,气氛骤然绷紧如弦。
四公主卫云萱是今上心头宝,福贵人所出,年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又懵懂不知险恶的年纪,一旦出事,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皇后端坐未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微小弧度,正要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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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坐在她身侧、一直垂眸乖巧听训的新昌郡主,却忽然抬起头。
那张精致得如同玉雕的脸上,不见丝毫惊慌,反而微微侧过脸,对着皇后,用一种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懵懂娇憨的语气,清晰地说:
“哦,是萱萱吗?我知道她在哪儿呀。她就在玉湖那边的假山顶上坐着呢。”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小小的惊雷炸响在骤然死寂的大殿里。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脸上。
“郡主怎么知道?”女官总管失声问道,连礼数都忘了。
新昌郡主嘴角微弯,露出一抹天真的浅笑,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殿外玉湖的方向:“因为就是我把她放在那上面的呀!”
饶是总管女官在宫里打熬了半辈子,也被这句话骇得倒吸一口冷气。
皇后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新昌郡主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蝶翼般颤了颤,语气里带上一点真实的委屈和不忿,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寻常不过的小别扭:“她乱跑,还不听话,非说我是坏人……我不高兴,就把她抱上去了呗。上面风景很好的。”
抱上去?那可是足有近三丈高的太湖石叠山!便是成年人上去也须得小心谨慎,遑论一个六岁孩童?
殿内侍从们瞬间脸色煞白如纸,有几个小宫女身子都开始发晃,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若四公主有个闪失……
“哎呀你这淘气的小坏蛋!”皇后却忽然开了口。声音里非但听不出丝毫震怒或惊骇,反而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亲昵和纵容。
新昌郡主话刚落地,皇后已抬手,用那只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指,轻飘飘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那指尖的触感和那声含笑的轻斥,像一阵怪异的暖风吹过冰湖。
皇后脸上的神情不是愤怒,不是后怕,竟是一副无奈又宠溺的包容模样:“下回可不许这么顽皮了!吓唬你萱萱妹妹作甚?回头再敢淘气,看姨母不打你手心!”
轻松揭过。
仿佛这并非关乎皇女安危、足以让整个乾宁宫上下人头落地的滔天大祸,而仅仅是新昌郡主一个无伤大雅的“淘气”之举。
凤椅旁侧后方,一直垂眸侍立的司徒飞芸,在皇后那宠溺的手指点上新昌郡主额头的刹那,猛地抬起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