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去年乞巧节,南段祠堂前那些饿得啃树皮的流民——当时段光说,这些贱民冻死正好省粮食。
“救火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段骋看见挑水的人潮涌向火场,破袄汉子肩头坐着个穿开裆裤的娃娃,稚嫩的小手还在给父亲擦汗。
育婴堂门前,段明熙正带人架起木梯。突然“轰隆”巨响,二楼雕花窗整个砸下来。千钧一发之际,贰瑾抱着三个襁褓破窗而出,后背重重撞在雪堆里。
“还有......三个...…”贰瑾咳着血沫指向二楼。段明熙夺过伙计手里的湿棉被就往身上披,却被个瘸腿汉子拦住:“我去!我婆娘去年难产走了...…”
火舌舔上房梁时,最后三个婴儿被传出水窗。
人群爆发出欢呼,却见那瘸腿汉子困在火海里大笑:“告诉娃儿们,他们爹叫王铁柱!”
段骋就是在这时冲进火场的。
热浪灼得他睁不开眼,却清楚听见梁柱断裂的声响。
原来被活活烧死这么疼,他迷迷糊糊地想,比从马上摔下来那夜还疼!
就在这时,段骋被个扛水桶救火的妇人撞得踉跄,腹中刚灌下的稀粥翻江倒海。
他跪在雪地里干呕,粗布衣裳的老妇边跑边回头喊:“对不住啊小哥!段老板的棉仓着火啦!”
北风卷来焦糊味,段骋抹了把嘴角。
那妇人早已混入救火的人群,她腰间别着的破碗在火光中晃荡——正是前日段明熙命人在城门口施粥的官窑碗。
“咳咳…”少年扶着墙根起身,望见远处冲天火光里攒动的人头。
有个跛脚老汉拖着雪橇往火场跑,雪橇上堆着自家门板拆下的木板;抱着婴孩的妇人将孩子塞给邻人,抄起铜盆就往井边奔。
“段明熙...是段铭浩的儿子啊…”段骋喃喃自语,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父亲说段铭浩害死大伯时,他分明看见祖父别开了脸。
火场方向突然爆出欢呼。
段骋抬眼望去,只见百姓们正用门板拍打棉垛,硬生生在火海里辟出条生路。不知谁喊了句“玄月堂的伙计在慈济院救人”,人群又潮水般往西涌。
“让让!让让!”三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抬着门板冲过来,门板上躺着个满脸血污的孩童。段骋被撞得一个趔趄,后腰硌在井台石栏上,疼得直抽气。
“梁先生在看什么?”
姜蒙啃着酱肘子从酒楼出来时,正撞见梁易倚着拴马桩。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南腾起的黑烟让姜蒙手一抖,油纸包里的卤鸭脖撒了一地。
“走水了!段老板的棉仓!”街角卖炊饼的老头扯着嗓子喊。
姜蒙喉头一紧,转身揪住梁易的衣襟:“你早知道?”
梁易慢条斯理掰开他的手指:“姜镖师,你我都是替贵人办事的狗。”
他掸了掸襟前褶皱,“不同的是,我这只狗...不咬主子。”
“放屁!”姜蒙一拳砸在拴马桩上,指节渗出血珠,“世子要的是冀州棉市,不是三十八个孩子的命!”
他夺过梁易腰间的令牌就往火场冲,身后传来梁易阴恻恻的笑声:“现在去,正好给段明熙收尸。”
慈济院东厢轰然倒塌时,段明熙正将最后个襁褓递给贰瑾。
热浪掀飞他束发的玉冠,火星子落在肩头也浑然不觉。忽然有人撞开他,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女婴冲进火场。
“姜蒙?!”段明熙认出来人背影。这镖师前日还帮着南段的人闹事,此刻却不要命似的在梁柱间穿梭。
“还差一个!”负责清点的刘嬷嬷急得直跺脚,“西屋炕头还有个发高热的小子!”
段明熙抄起浸透雪水的棉被就要往里冲,却见两道身影先他一步闯进火海。
前头那个身形踉跄却步伐坚定,后头跟着的少年...竟是本该在祠堂罚跪的段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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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灭了!火灭了!”外头传来震天响的欢呼。
段明熙回头望去,棉仓方向仍有零星火苗,但百姓们用门板与积雪筑起的人墙,硬生生保住了小半棉花。
“接着!”嘶哑的吼声从浓烟里传来。姜蒙将昏迷的孩子抛给贰瑾,自己却被塌下的房梁砸中右腿。
段骋拖着个烧焦的摇篮冲出火场时,后背衣裳早已燎成灰烬。
段明熙疾步上前,待看清段骋怀中婴孩的模样,瞳孔猛地收缩——那孩子裹着的襁褓上,分明绣着段氏宗族的云雷纹!
“堂哥…”段骋瘫坐在雪地里,将孩子往段明熙怀里塞,“祠堂暗格里...有当年大伯病逝前的手书…”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父亲他们...被京里来的信...魇住了…”
姜蒙一瘸一拐地凑过来,瞥见孩子襁褓上的纹样,脸色骤变:“这是...段氏长房嫡孙的标记?”
段明熙轻轻掀开襁褓一角,婴孩后颈处淡红的胎记宛如新月。他猛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那孩子颈后有月牙记...被老三媳妇抱走了…”
火场方向忽然传来衙役的呼喝。
段明熙将孩子交给刘嬷嬷,转头望见梁易正带着人往这边来。
他快速解下玉佩塞给姜蒙:“劳烦镖头带着这孩子往北去,玄月堂在并州有分号。”
……
“啪嗒!”
银丝炭在火盆里爆出火星,段三爷把玩着玉扳指,听探子跪在波斯地毯上禀报。
暖阁里浮着龙涎香,却遮不住他袖口沾染的火油味。
“段明熙当真选了救人,放弃救棉?”段二老爷捻着山羊胡笑出声,金丝楠木太师椅随着他抖动的肥肉吱呀作响。
窗外东北角的火光把琉璃窗映得通红,像极了去年被他杖毙的那个丫鬟流的血。
姚知府摩挲着官袍上的孔雀补子,忽然嗅到段老夫人佛珠上的血腥气——那串紫檀珠子,是用当年难产而亡的妾室指骨磨的。
“......百姓们疯了一样往火场冲。”探子额角贴着块焦黑棉絮,“玄月堂的棉仓烧得只剩梁架了。”
段三爷猛地拍案,震得茶盏里雪芽茶荡出涟漪:“该!让他逞英雄!”
“老夫人!”管家撞开青金石珠帘时,正瞧见段三爷扭曲的笑脸。
冰碴子顺着棉门帘扑进来,在他后颈融成冷汗,“段、段明熙打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