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雕花门扇次第推开。
段骋缩在圈椅里,看着满屋子长辈面上泛着异样的潮红,仿佛腊月里突然烧起地龙。
“拆吧。”段老夫人声线发颤。
段三爷用银刀挑开火漆的动作格外庄重。段骋伸着脖子,只见父亲读着信笺忽然踉跄半步,喉头发出“嗬嗬“怪响。
“烧...烧棉?”段三爷抖着信纸,“玄月堂那批新到的十万斤棉,全、全烧了?”
段老夫人捻着佛珠沉吟片刻,嘴角渐渐扯出笑纹:“好一招釜底抽薪。段明熙那小子不是仗着公主撑腰,把持着冀州府的棉花生意么?待这批救命棉化作飞灰,看他还拿什么逞威风!”
“可这信里说的梁易…”二房老爷捻着山羊须。
“必是京里那位派来的。”段老夫人将佛珠拍在案上,“咱们只管按信上说的办,明日就让姚知府把玄月堂的衙役换成自己人。待火起时——”她浑浊的眼珠扫过众人,“推个当值的顶罪便是。”
段骋突然从圈椅里弹起来,带翻了几案上的霁蓝釉茶盏。碎瓷迸溅声中,少年嘶哑的嗓音格外刺耳:“不能烧!”
满室寂静。段三爷抬手要打,却被儿子躲开。
“玄月堂的棉花是冀州百姓过冬的指望!”段骋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咱们段氏祖训说要‘惠泽乡里’,如今竟要帮着外人断送乡亲活路?”
段老夫人眯起眼睛:“你懂什么?这信上的印章…”她忽然收声,转头对老嬷嬷道:“带骋哥儿去耳房歇着。”
“我不走!”段骋甩开婆子的手,“上月东街冻死七个流民,西市当铺挤满典冬衣的百姓。这些棉花若烧了,得添多少冤魂!”
段三老爷猛地拍案:“混账!段氏百年基业,岂容你小儿置喙!”
“父亲总说男儿要有担当…”段骋惨笑,“儿时您教我读仁者爱人,如今倒要亲手将乡亲推入火坑?这信上说的贵人,比咱们段氏满门性命还金贵么?”
段老夫人突然咯咯笑起来,枯枝似的手指戳着信纸:“金贵?何止金贵!这位贵人动动手指,莫说段明熙,就是临川公主…”她压低声音,“也要抖三抖。”
“可咱们冀州百姓都是无辜的!”
“够了!”段三爷揪住儿子后领,“来人!把这逆子关进祠堂!”
两个粗使婆子应声而入。
段骋挣扎间瞥见信笺末尾的朱红印鉴——蟠龙环绕的“敕”字刺得他眼眶生疼。原来在贵人眼里,十万斤救命棉不过棋盘上一粒弃子。
“父亲!祖父!”段骋被拖出门时嘶喊,“你们今日烧的是棉,明日烧的就是段氏百年清名啊!”
“啪!”
紫檀木屏风被撞得摇晃,段骋踉跄着跌坐在罗汉榻边。
左脸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血丝,他怔怔望着素来疼爱自己的大祖母。
段三爷伸到半空的手僵住。
太师椅上,段老夫人攥着龙头拐的手指节发白,翡翠抹额下的皱纹都在颤抖:“谁准你带他来听这些?”
铜鹤香炉腾起的青烟扭曲了老夫人狰狞的面容。段骋忽然想起去年中秋,这位老人还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桂花糖,说骋哥儿最是懂事。
“孩儿想着……”段三爷喉结滚动,瞥见信笺尾部的盘龙纹在烛火下泛着金光,“让骋儿多见见世面……”
“见世面?”龙头拐重重杵地,震得案上汝窑茶具叮当作响。老夫人染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掐进段三爷胳膊:“烧棉这种事,是要诛九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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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骋瞳孔骤缩。青砖地缝里的积雪正在融化,洇出深色水痕。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响。
“捆回去!”老夫人突然松开手,象牙柄的剪刀“当啷”掉在脚踏上,“若是走漏半点风声,绝不轻饶!”浑浊的眼珠转向段骋,像两汪结冰的深潭。
段三爷拽着儿子疾走时,段骋踩到廊下未扫净的薄冰。
他望着父亲后颈渗出的冷汗,忽然想起去年猎场,父亲也是这样拽着他逃开发狂的野猪。
“爹……”他刚开口就被厉声喝断。
“想让我们全族给你陪葬吗!”段三爷反手扣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月光照在父亲鬓角新添的白霜上,段骋喉头哽住。
楠木门闩落下时,段骋正盯着窗棂外那抹残雪。
守夜小厮呵出的白气在睫毛结霜,棉袍下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那是南段最下等的粗使仆役。
“咳咳!”段骋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赫然几点猩红。门外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都是段明熙那个灾星!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闹成这样!”
月光透过钉死的木窗缝隙,在地上割出细长的银线。
段骋蜷缩在锦被里,恍惚看见玄月堂外排队的百姓。他们破袄露出的棉絮,比窗外的雪还白。
......
梁宅书房,炭盆里银丝炭哔剥作响。
梁易盯着信笺末尾的朱红印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硬物——半枚残缺的虎符。
更漏滴到第三十七声时,他终于起身推开雕花木窗。
“梁先生?”姜蒙搓着生冻疮的手咧嘴笑,“俺这就去买羊腿!”
梁易望着年轻人蹦跳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叹。
南段后角门的石狮子上落满乌鸦。姚知府的皂靴碾过结冰的青石板,官袍下露出半截金线密纹的里衬。
段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突然顿住:“真要烧?”
“那位的意思。”梁易垂眸看着茶汤里沉浮的雪芽,“今夜子时,东风。”
回程时鬼使神差绕到玄月堂。
暮色里队伍排过三条街巷,有老妇人正将棉絮按进破袄夹层,孩童把脸埋进新买的棉布里猛吸。
“娘,是太阳的味道!”稚嫩的童声刺破暮色。
梁易猛地攥紧袖中虎符,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直到身后侍卫轻咳第三声,他才转身没入渐浓的夜色。
雪地上脚印深深浅浅,很快被新落的雪粒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