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三个人,四四方方的院,都听到了外面的消息。
看着围上来的身影,少微恍惚想到刘岐那晚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她如今有了许多,它们都归她所有。
幸而未曾沦落到一定要动用那下下策的境地,此刻还有一座勉强可被称之为家的院子可回,人和小鸟都安安然然,未陷于腥风血雨之下。
未将眼前一切抛却,也依然将赤阳抓获,正面赢一场,总是更尽兴。
加上将雀儿从洞中托出的一瞬,少微有生第一次领会到陌生卑小者的性命重量,于是揭破那地室的丑陋本相,便又添一分计划之外的意义。
这意义好比在人前宣泄呐喊,而非只在背后咬牙切齿,默不作声总会壮大恶行,喊出来心中才会畅快,更多潜藏的恶意才会退惧。
一夜未眠的少微此刻在庭院中站定,在迎接而来的目光中,感受这一刻的尽兴畅快。
家奴言寡而迟,小鱼跑出来后满心盯着少主,倒叫墨狸抢先开口,他直来直去的脑子这一回最先触发的不是庆贺事项,而是先看向少主身后,问:“少主,家主不曾一同回来吗?”
这结论的得来简单粗暴,其思路过程不外乎是:盗走家主的贼已被捕获,不翼而飞的家主自然要被讨回归还。
小鱼纠正他:“还要审问办案的,岂会这样快!”
少微短暂怔了一下,立刻道:“但也不会很慢了,就要回来了。”
墨狸这才过渡到庆贺环节,得了少主准许,照例跑去前院索取更多肉食。
一餐极丰盛的朝食用罢,众人各司其职,少微在家中补觉,小鱼跑去寻武婢练棍,家奴出门探听消息,墨狸回小院敲铁、并向顺真说:“我说你师父才是贼,你不肯认,如今他做贼被抓,你再不能不承认了。”
经墨狸一整日敲铁之音的熬磨,顺真不知是不堪其扰还是恐怕心志动摇,亦或是某种自罚,昨日竟做出咬舌自尽的举动。
然而咬舌通常不能自尽,死因往往是断舌和血液堵塞咽喉,既有人从旁清理救治,断了半截舌头的顺真便注定死不成,他从木桩上被解下,强行灌了药,如今被绑住手脚,靠在墙角半昏半醒。
此时听到墨狸此言,他眼皮一颤,似难以相信,试图说什么,却已发不出完整话音,只能在心底木然地重复:师父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乱世势必仍要到来……
他尝试整理思绪,以此阻断那些被诛心之言强行唤醒的相悖想法,但那该死的敲铁之音再次响起,活似某种审判酷刑。
顺真痛不欲生,而少微的畅快尽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盛大持久。
家奴从外面回来时,天色已见昏黄,他只见少微披发抱膝坐在堂屋外的石阶上发呆,不知睡了多久、亦或是根本没睡。
家奴出言询问少微有无补觉,未得回应。
默然一瞬,家奴才问:“做这么多,终于抓住赤阳,不开心吗?”
这一问才算问到孩子心坎症结上,孩子总算回应,却是望着庭院青砖,先行声明:“我若说了,你不要笑我。”
“放心。”家奴应下,并拿出以往作风担保:“我一向很难笑。”
“不止是面上,在心里暗自笑话也不行。”这话不过是为了自尊做铺垫,少微也不再继续等他保证,已垂头低声道:“我如今有些害怕。”
“在害怕什么?”
少微顿了一会儿,才道:“赤阳是顺真的师父,我怕他比顺真更要难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什么都不肯说。”
刘岐带人前去抓捕,赤阳没逃,虽说天罗地网之下也注定逃不脱,他背后之人为避风头也不敢轻易现身,但赤阳这样配合顺从,总让少微觉得他缺少败者该有的恐慌,一个不恐慌不害怕的人,要如何从他口中顺利撬出答案?
半年前,少微初至京师,一无所有,看不出有半分胜算,但心里有着明晰的捕猎目标,便能一心一德持刀奔赴,再多磨难也不畏惧,然而如今猎物到手,她也看清了这个猎物的病态失常之处,竟感到不知如何下口。
若无其他念想,只管将他抓烂撕碎、痛快报仇便罢,可偏偏另有念想,而这念想牵扯到另一重她未敢说出口的害怕。
如答案揭露前的近乡情怯,家奴也有类似心绪,他此刻哑声道:“抓到就是赢了,剩下的且走且看,多得来的都是赚了。他此时冷静,经过一番刑讯后却未必还能冷静,你先不要主动露面,不能被他拖着走,待他被熬磨到短了意志,再去与他谈判。”
这也是刘岐的建议,少微暂且采纳,开始这最后的心理拉锯。
少微告诉自己决不能在大胜之后反而退缩害怕,这样只会被对方吃定,她强令自己抖擞。
这抖擞的精神落在郁司巫眼中,只感此狸周身大巫神之力愈发充沛,难怪逃命之下逃出宝泉,随手捕蝇也能捕获那惊人的肮脏勾当。
少微尚未能抖擞两日,那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质问便伺机找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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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夫人三七将至,芮府依照习俗要设祭台,做法事,助亡者魂魄顺利寻找到转世机缘,以免有堕入恶道的可能。
芮家上下极重视此事,芮泽令人请大巫神过府,查看府中是否有妨碍亡魂之物。
巫者执祭祀吉礼,亦负责丧葬凶礼,以及国家军礼,国母之母的三七法事请太祝到场过目,实乃无可厚非。
被请去的花狸坐于车内,未至芮府,心中已有明断:她不必到场过目,即知阖府上下最妨碍黄夫人魂魄转世的脏东西就是黄夫人之子无误。
芮家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体现在各个方面,被请来的还有炼清观的夷明公主。
夷明公主与一众女冠更先一步抵达,芮泽的妻子闻夫人亲自相迎。
闻夫人刚迎出大门,太祝车驾即至,少微下了车,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那位夷明公主。
同那次夜中窥见时一般,夷明公主好似吸风饮露的仙人般剔透清贵,只是稍近些,可见其眼底藏有微青的疲色。
虽已出家,但夷明公主并不与闻夫人行礼,至于太祝,她亦只是投去打量目光,口中含笑:“原来这便是连立奇功的姜太祝了,真是少年奇才,不同凡响。”
对视间,少微没有许多表情,只道:“运气使然,不敢妄大。”
夷明公主淡淡一笑:“这话未免太过谦虚。”
她并不与这个小辈多言,寒暄过便转了头,闻夫人让人将太祝迎入府中,她则伴随夷明公主左右,行走间,几分歉意:“公主近日在观中主持祈福事宜,实在日夜劳心……只是府中这最后一场法事,总还要您亲自来过才算圆满。”
少微行在其后,鼻间异香萦绕不去,其中一味不难分辨,乃作安神之用……思索间,眼前闪过这位公主掌掴女冠的画面,莫非果真是因为她阿母与严相国之事而烦心依旧?
阿母如今不在京中,她也暗中使人随护,倒暂时不必担心对方烦心之下是否会有什么不友善的举动。
少微疑心疑鬼想了一通,很快被请入设下法事祭案的黄夫人居院中,待看罢,正题果然找来,芮泽声称自己昨晚得亡母托梦,想请太祝移步一叙,以解心忧。
这亡母托梦的内容实在离奇,一经开口转述便如阎罗审讯小鬼:“当日在山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微跪坐下首案后,抬眼答:“我与刘岐一前一后进山,我行在前,忽有不明刺客向我杀来。”
上方主位后的人再问:“他们是何来历?为何要伏杀于你?”
“他们不曾自报家门,我亦无从得知。”少微言简意赅,信口污蔑:“谁知是哪路反贼要阻止朝廷寻找暗水,之后刘岐赶到,便杀作一团,许是受了他的牵连也未可知。”
芮泽憋了一肚子气,又忍着问些其它,然而左问右问也问不出有用的线索,不由出言斥责:“你想出的好主意,让我好一场折损不说,还卷进这等说不清的麻烦里。”
这话出口,下方那花狸却没有意想中的诚惶诚恐,看着他,却道:“可我也在冒死设局诱敌,计划乃是司农敲定。”
她甚至还委屈不平?
芮泽冷笑:“你的意思是本官运气不好,没能把握住你设下的好机会了?”
便见那少女神态不卑不亢,毫不心虚自责:“我已尽心无愧,自认不该再被问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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