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微短暂沉默,刘岐继而详说:“他即便顾忌赤魃之说,但他历来相信,身为天子,普天之下无有不能震慑降服之物。与一时旱灾相比,他更在意自己的寿命延续与未完的雄心伟业。”
“尤其此番先现暗水,又忽闻彭祖墓的音信,他必然很愿意将此视作上天暗示,不会吝于一试。”
这即是他做出的判断。
少微克制着心中乱窜的怒气。
古往今来,这些帝王似乎皆是如此,纵然愿意敬重鬼神,但大多仍会选择偏向自己的私欲。
这说来矛盾,但正如他们登基之初即要早早开始修建陵墓,一面苦寻长生法,一面又着急地为来日死亡做下准备,而若哪个人胆敢在天子面前提一个“死”字,却又是天大冒犯,足以人头落地。
再加上一点,刘岐说的很对,尤其是刚发现了暗水,缓解了旱情压力——
于是少微的怒气不免掺有一簇无名火:寻到暗水,明明是救人的好事,可此刻于她而言,却成了坏事,竟让皇帝可以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地选择将赤阳保下。
姜负曾与少微谈兵法计谋,姜负说过,世间最实用的计谋便是看谁活得更久——皇帝显然是此计坚定不移的拥护者。
姜负还说过,谋术之难,在于它实施的过程中充满变数,一缕风吹草动,一丝人心变幻,都有可能让局面翻转——找到暗水,并非少微计谋,但此中吉凶好坏变幻,已让少微颇有领教。
一番咬牙沉默后,她终于开口:“所谓暗中保下,不过监守自盗。”
这评价格外贴合,刘岐不禁点头:“确乃盗贼之举。”
少微眼底分明写着不服,皇帝盗尽天下,她管不着,但赤阳是她好不容易圈起的猎物,她说什么都不可能松口。
刘岐看着眼前人,纵然已深深走进这座皇城,她却至今仍无半分对待皇权的敬畏与迷信,她不为旁人,只为自己,她要捕猎的东西,凡是垂涎者,连同皇帝也可以是贼。
一路来,她有不小变化,可以做到先冷静求证消息真假、事情走向,并在此时做出推断:“后日便是赤阳祈雨的最后期限,皇帝想来会助他借火焚假象脱身遁走,去破解那什么彭祖墓。”
而在冷静之后,她依旧原形毕露般孤注一掷:“若是如此,我势必要将赤阳劫走。”
几乎已到最后一步,如何能让赤阳就此脱走?
她一路兢兢业业积攒“钉子”,那灵星台原本已要成为赤阳棺椁,但天子迟迟不愿盖下棺盖不说,如今更要从天上探下一只巨手,将赤阳从棺中悄然捞出,这样地不讲道理。
少微眼尾微红,那是气愤所致,刘岐静默片刻,问她:“什么都不要了吗?”
阿娅姐弟早已退了出去,室内再无第三人,少微抬眼看向刘岐:“我为寻人而来,我本就什么都没有。”
对上那双眼,刘岐却道:“并非如此,你如今有了许多,它们都归你所有。”
少微抿直一侧嘴角,正以为他要高高在上讲起什么道理,来不及炸毛,却听他道:“我知道,并非你冲动,是有人欺人太甚,你唯有将当下舍弃。”
紧接着,他说:“我帮你一同劫回。”
烛火晃动了一下,灯影摇过,少微一时反应不及,不由脱口而出:“你这样帮我,但经此一事,我却多半不能再帮你了。”
若要劫走赤阳,要面对的将是赤阳背后的不明势力,以及皇帝。能不能活命还不好说,就算成手,也有无尽追击,再难有安身可能,可她逃便逃了,他呢?
或许该由她来问他,他什么都不要了吗?
以及,他在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疯话?
他的神情却格外认真:“你我合力,胜算更大,更方便暗中行事。说不定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你既可以继续掩藏秘密,也能保住当下所有。”
少微立刻反驳:“你也说‘说不定’了,更说不定的是你当下所有也要一并葬送,与你而言,弊大于利,这决不合算。”
“我认为合算。”刘岐平静一笑:“能不能再帮到我,现下言之过早,来日方长,总要先有来日才行。”
少微盯着他,电光石火间,竟倏忽领会到一重用意:他这样做,是想要她务必还有来日。
想让她有来日,于是坚定地选择与她站在一处。
少微的领会向来直白,而她此时的状态,仅有这样的直白才能够将她撞出一丝触动,状况突发,心神乱窜,危机当前,他违背一贯处事作风的坚定选择被她领会到,无名无形的羁绊突然发生。
羁绊与人力量支撑,也唤醒更多人性眷顾。
平生第一次,少微竟反过来说:“你先冷静。我只是说若真到了那一步,此为逼不得已的下下策,如今尚有两日时间。”
最坏的打算要做,最后的努力也不能放掉,她辛苦走到今日,为得不是专等着践行这叫人不甘心的下下策。
这番积极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刘岐才敢顺毛点头:“好,听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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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微率先开口,二人遂于灯下对谈。
大致说定罢,少微起身离开前,见刘岐眼底隐有淡青色,不禁又看向他腿,正色与他道:“反正有禁军轮流夜巡,你先睡一晚,白日再继续搜。人若一直不睡觉,脑子变笨,会遗漏重要线索。”
带伤回城后便不曾好好歇息过的刘岐点头应下。
少微与人说一套,自己做另一套,出了六皇子府,她即四处夜行乱窜,心中好似有鼓在敲,提醒她所剩时间不多。
可是究竟藏在哪里?不管是姜负的下落还是赤阳那见不得光的勾当,到底藏在何处?
少微坐于一处高阁之上,看着偌大皇城,恨不能生出滔天巨爪,将它连根拔起,抖个水落石出。
不是没试图分析过,但无论如何推测,都并无实际线索可依,一切不过凭空猜测再落空。正如当初锁定仙师府,最终却毫无所得,只能大范围地搜找,然而刚想借助外力运筹帷幄一番,却又被这突然临近的期限逼成一只嗡嗡急撞的无头苍蝇。
少微有此灵感自喻,恰因面前一只苍蝇嗡嗡徘徊不去,她忍无可忍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那苍蝇比她多一只头,自然闪避灵敏。
心中经受着火灼,听什么都像苍蝇嗡鸣,连同次日清晨被召入宫中领赏、听到郭食宣唱褒奖的圣旨也不例外。
花狸觅得暗水宝泉,一时风光无限,于大殿之中接旨,以宠辱不惊之态叩谢圣恩。
殿中无数视线看向这位特殊的女官太祝,至此,已无人能够否认她身负玄机之实。
刘承的目光看罢花狸,又暗自望向舅父。
芮泽有一肚子话要问,但此刻只能憋着。
皇帝也在看着殿中那谢恩之人,他还清楚记得,这个孩子第一次出现在未央宫时的样子。
那时她已成功预言长陵塌陷之事,再后来,旱灾也在她的预言下如期发生,但在他私心里看来,她依然是吉凶不明的存在。
仙师赤阳讲道时,曾提及一种阴邪化身,此类阴邪会借预言之名行诅咒之举,看似预言灵验,实则是其诅咒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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