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着,盯着院中青石板地上那一摊刺眼的狼藉
一个同样戴着红袖章的年轻女人正叉着腰,尖着嗓子指挥:“箱子!床底下!老鼠洞里也给我掏!这种老臭虫,骨头缝里都藏着坏水!”
一个红袖章青年正粗暴地掀开墙角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缸的盖子,探头往里看。
另一个则抱着一大摞泛黄的旧书和字画卷轴,骂骂咧咧地从堂屋里出来,狠狠摔在院子中央:“全是毒草!封资修的破烂!”纸页散开,在尘土里翻飞。
“求求你们……行行好……那是我家……几代人的心血啊……”老人被按在墙上,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心血?吸人骨髓的心血吧!”拧着他胳膊的红袖章青年恶狠狠地朝老人脸上啐了一口,“带走!拉去好好改造你这身臭老九的酸气!”
老人被粗暴地拖拽着往外走,脚步踉跄。
围观的人群见状赶忙让开一条道。
红袖章们押着老人,趾高气扬地穿过人群。
没人说话,只有老人的喘息的和绝望的叫喊。
陈兴平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升起,手心沁出了冷汗。
没在多看,他转身走进了店铺。。
“同志,扯布。”陈兴平平静道。
“买什么?”女售货员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问。
“细棉布,或者灯芯绒,软和点的,给家里人做衣裳。”陈兴平说着,目光扫过柜台后面架子上一卷卷颜色暗淡的布料。
“喏,那边,劳动布,结实耐磨。”女售货员用下巴随意地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有……软乎点的吗?细棉的?”陈兴平追问。
女售货员这才撩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她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后面,拖出一个落满灰的布卷。“喏,就剩这点压箱底的了,棉的,湖蓝的。要多少?”
那布颜色倒还清亮,是种安静的湖水蓝。
陈兴平伸手摸了摸,布质确实比劳动布柔软许多。
“嗯,不错,扯够做两身宽大衣裳的,孕妇穿。”他估摸着林允棠的身量,又想着肚子还要长,特意多说了些尺寸。
“孕妇?”女售货员点点头,一边拿尺子量一边嘟囔,“讲究。”
她利落地量好尺寸,咔嚓剪下,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响,“再加布票,一共两块八毛六。”
陈兴平掏出了大团结和布票,递给了对方。
他指着旁边一卷印着小红花的薄棉布:“那个花布,小孩穿的,怎么卖?”
“一尺三毛五,布票另算。”
陈兴平点点头:“也扯三尺。”
小妹长的快,衣服也换的快,多买些布多做几件。
拿着仔细包好的两卷布,江阳去副食店称了些白米和红糖,又去包子店买了些鲜肉包。
这才骑车自行车往家里赶。
眼看就要拐上回犀牛村必经的那条小路,路旁一片乱石堆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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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兴平下意识地捏住了车闸。
他眯起眼,警惕地望过去。
那片乱石堆后面,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和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呃……嗬……”
那声音气若游丝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兴平想到了布店外岔巷里那个被拖走的老人。
心想不会是被拖到这儿来了吧。
稍作犹豫,陈兴平将车子放在了一旁,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拨开蒿草杆子,眼前的景象让陈兴平倒吸一口凉气。
乱石枯草窝里的,正是那个在巷子里被抄家的灰布长衫老人!
他比刚才看上去更加凄惨。
旧长衫被扯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
。
陈兴平蹲下身,小声喊道,“老人家?老人家!”
老人眼珠动了一下,但眼神涣散得厉害。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陈兴平想起后座买的红糖。
他飞快地转身跑回自行车旁,拿出那个小纸包,又取下挂在车把上的军用水壶。
他小心地托起老人,把壶口凑到老人唇边。
“水……喝点水……”
老人嘴唇碰到了水,本能地张开嘴。
陈兴平小心翼翼地把水喂进去。
几口清水下肚,老人这才稍稍平复了一点点,眼神渐渐有些光。
他转动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陌生后生。
“小子……”老人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手猛地抬起,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攥住了陈兴平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
“你……你听我说……”老人死死盯着陈兴平的眼睛,“城西……乱葬岗……最东头……有棵半枯的老槐树……”
他喘个不停,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断气。
“槐树……朝南……三尺下……挖……三尺!”他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攥得陈兴平生疼,“那……那是我的坟……我……我给自己备下的……”
坟?
他给自己挖了坟?
“里面……里面……”老人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有东西……埋了……埋了三十年……带不走了……你……去拿……”
他身体猛地一挺,攥着陈兴平手腕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滑落下去。
“拿……拿了……走……远点……”
陈兴平看着老人彻底没了气息的脸,心里头沉甸甸的。
他蹲在那儿,枯草杆子扎着他的裤腿,远处偶尔有鸟叫,衬得这乱石堆后头更静得瘆人。
他叹了口气,不是为别的,就为这世道,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死得这么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