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我一刻不停寻找他的同时,也有人那么执着地在寻找着我。
之后的寻找在发生变化。
这个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可我能获得有关他的讯息越来越少了。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民间传说,我都越来越分辨不出有关他的痕迹。
因为我们分别太久,各自流浪的也太久了。
普通人活得很短,变得很快,这种变化也不可避免的融入了他的生命。我所认识的只是分别之前的他,分别之后,千万年与我无关的岁月涌进了他的灵魂,将我熟悉的那部分逐渐稀释、淹没,仅仅留下我无法碰触、难以琢磨的陌生部分。
这令我感到由衷的惶恐,害怕终有一日,我会不再认识他。
我必须要赶在他被人海彻底淹没之前找到他。
可是东边的岛屿上也没有他,更远的大陆隔着无法跨越的广袤海面,能直通它的冰峡早就化成了汪洋。我无可奈何,折返回去,跟随贩茶的马帮穿过戈壁荒漠,寄希望于那些带着骆驼队伍的行商能消息灵通,为我发现他漂泊的痕迹。
可直到我再次抵达西边的大陆,仍然一无所获。
痛苦开始在我心中萌芽,我失去了往日的淡定,寒冷的冬夜,我枯坐于某座城市狭窄的街道旁,抬头仰望,熟悉的星象也不能再为我指引方向。
身后的广场上却是快活的歌唱。
这些响彻夜空的歌声来自于一群普通人中的流浪者,其他人会叫他们吉普赛人,而他们则自称罗姆人。这些流浪者总是围着篝火喝酒和跳舞,痛快得就像是明天永远不会来到。
而这正是我认为人类难以捉摸的理由之一,死神总是与他们近在咫尺,为什么他们却从不担忧失去?
他们当中一名体态敦实的中年女人发现了我,主动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请我跟他们一起喝那瓶劣质的麦芽酒,我拒绝了,她又说要与我算命。
换做以前,我不会理她,但那天夜里,我请求她替我占卜一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能找到他?
那个吉普赛女人端详我很久,然后伸出长满茧子的大手,楷掉我脸上的泪珠,再走到沿着街道流淌的河边,让泪水顺着手指一前一后滴落到流水之中。
直到这两滴水重新相遇。她看着我说。
在那之前,这两滴水或凝结成冰,或幻化成云,被稀释,被蒸腾,各自随着风与热流浪于整个世界,不会相见。
这就是我和他的命运。
我曾以为自己的时间是暂停的,现在我明白了,它从来都在那儿,像任何一条河那样不动声色地流淌着,只是以前我都是走在岸边,却自以为是地俯视着那些艰难淌水的普通人,将被冲走全归因于他们自己的无能。如今我也淌进了这河里,跟块石头一样被水流粗暴冲刷着,又痛又累,才知道了它的厉害。
但石头会被冲刷殆尽,变成无知无觉的泥沙沉入河底,我不会,即便是粗粝如时光流逝,也冲不散一道永生的灵魂。
而这道灵魂,在一刻不停地因思念而孤独着。
我曾在途经爱琴海岸听过一个神话,盗取火种的天神被罚让鹰啄食肝脏,可他的肝脏总是会重新长出来。他的痛苦需要持续三万年,我为他感到怜悯,因为我的心也在被这孤寂的岁月啃噬着,我期盼着有一天它能彻底完蛋,可惜它愈合的速度偏偏总要比被撕裂的速度快一点,这让我受尽苦痛,不得解脱。
我被困住了。
被困在这永恒的生命中了。
讽刺的是,在我浑浑噩噩的那段岁月,那些普通人却是过的更有声色,繁荣的城市如巨树一般拔地而起,世间一切皆是愈发丰富,无论科学还是艺术。痛苦的人依然不计其数,但有死神微笑着等在生命尽头,给所有的不堪重负一场谢幕,一个答复。
这是上苍何等的慷慨啊。
我终于明白了,死亡其实是一件珍贵的馈赠,是每个普通人用躯壳装着灵魂流浪时,永远不会迷失的目的地。
至于我自己的方向,正不可挽回地越发模糊着。
我感到迷茫。
人在无望之时,就会对能否从别人身上得到救赎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我开始试着与旅途中偶遇的普通人谈场恋爱,就像快要冻僵的旅人拒绝不了路边篝火的温暖。但我很快便发现,这样的恋爱既不能深入也不能长久。不能长久是不能深入的前提,我忍受不了新的爱人转瞬即逝,就像颗熟过的苹果烂进泥地。这会让我感到某种愚弄,这些只有短暂寿命的普通人,竟然可以跟拥有永生的他一样,离开我的身边,尽管用的是不一样的方式。
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反复发生。
在被抛下之前,我必须先离开这些满怀热诚的普通人。
可怜的普通人无法看穿我的内心,他们只会被我刻意展露的那一面所吸引。他若喜欢诗歌,我便给听他优美的诗句;他若在意绘画,我就给他看华美的画作。人类擅长欺骗的恶习如同烟草提取物一般令人上瘾,一次尝试,便是后续无数次的重复。
我卑鄙地凭借永生者的身份在爱情赌局中作着弊,赢得一颗又一颗用作砝码的真心,然后又再随便找个借口远行,把它们轻率丢弃。
曾有不止一个单纯的年轻人在道别时,满脸热切地问我是否还会回来。我总是回答会,这倒不算是撒谎,只是再回来时,对方墓碑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霜磨光,而我也连对方的名字与相貌都回想不起来了。
对于普通人而言,我是一个多么可笑和糟糕的恋爱对象啊。
只有一个在佛罗伦萨结识的年轻诗人看穿了我的意图,最后一次见面时,没有问我要去的方向。
即使我游遍地狱和炼狱,也不会再找到你。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你只属于天堂之顶。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几乎是逃一般地登上了远航的帆船,然后蜷缩在船舱之中,任由船顺流漂泊,带我走过许多城邦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