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与我提那封信。我兄长在信中只道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是谁,他未露一字。”
瞿玄青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说给花缁听。
她的余光一直在留意着旁边的陆扶光。
因此她发现了,听到这句时,气息又弱了下去的小娘子下意识般地、极轻微地向她侧了侧头。
但等她仔细看过去时,小娘子又不动了。只是,还是被她看到了,掩在袖子下、陆扶光沾满了血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
花缁却留意不到那些暗流。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能想像到的全部。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能想到的,仍然是先叫屈:“青娘子,将军给我的东西,我可是原封不动给了你。你全拿了,也用了。如今却只因旁人几句挑拨,就来怀疑我。求您想想,若不是我怀着将军的子嗣,将军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我?”
“东西?”
小郡主突然将脸转向花缁。
“什么东西?”
花缁看看瞿玄青,又看看郡主,缩了缩身,没做声。
小郡主却在极短的停顿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道,“我就奇怪,瞿娘子一介逃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能在河东凭空建起一座寺。当年瞿锦叶兵败身亡,朝廷花费数月,始终没能找到传闻中瞿锦叶还没用完的大批黄金。如果瞿锦叶提前将那些黄金将藏了起来、临死前将能找到那个地方的线索留下给了花缁、她又给了你,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她说的并不完全对,但也近乎就是真相了。
瞿玄青安静地看着陆扶光,听她接着道:“就算没有黄金,你也一定从花缁那儿拿到了当年消失的另一样东西。”
听到这,瞿玄青就知道,此事不可能瞒得过陆扶光了。
而小郡主还在继续:“听说河东陆氏在帮崖边寺扬名时,我就在想,陆家到底是让别人握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连佛骨都要送过去?我想啊想,想得头都疼了,到最后也没想到。也是,我要怎么才能猜得出来,站在崖边寺身后的,竟然是瞿家的人?看来,助瞿锦叶密谋起兵、与他歃血为盟、在盟约中画押留名的那群人里,定有河东陆家的了。”
“哇!”
小郡主夸张地叹道,语气故意的、假得不能再假。
“瞿娘子,你可真是得了件不得了的东西。”
她露着那两颗仿佛刚刚吮血食肉的小尖牙,可爱极了地笑着,“那张盟约要是被呈到皇祖母面前,里面的人,被诛尽九族都算是轻的。他们中的不少,这会儿应当已经高官厚禄、身居要职了。要是瞿娘子能将那份盟约用好了,号令千军、推翻大梁,只怕也是指日可待。”
瞿玄青的确拿着那张盟约,兄长留下的黄金,也都已经归在她的囊中。
但即便如此,想要做些什么,仍旧不是易事。
瞿玄青的背后没有半分势力,她拿着那些东西去用,正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一着不慎,命都不保。
但瞿玄青知道,陆扶光不会不懂这些。
这位小娘子,明明已经虚弱到说每一句话前都要重重吸气,却还是非要昂着头、牙尖齿利地把这一段说完,只是为了回击她此前讽她的那句“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睚眦必报。
不肯败阵。
这个性子,其实并不像刘赤璋……
没有人说话了。
花缁的目光又开始在瞿玄青和郡主间打转。
最后,先开口还是小郡主。
她的两颗小尖牙仍不见任何收敛地露着,“怎么又没声了?不是正辩着吗?是我方才打断、让瞿娘子忘了自己的疑心?
瞿玄青:“你想听到什么?”
“听戏啊。狗咬狗的戏。多有趣。”
小郡主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
“你螳螂捕蝉的话一堆一堆,将我贬毁得一文不值,自己却连嫡亲兄长的骨肉都能认错,瞿锦叶九泉之下,只怕会被你气得活过来。”
她说得乐乐陶陶。
“花缁之前是怎么骗你的?说她是瞿锦叶的屋中人、怀了瞿锦叶的骨肉?但你可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你为什么会信?是因为花缁拿出了别的证据,因为瞿锦叶曾经亲口承认他与花缁有过肌肤之亲,还是因为你实在太希望瞿锦叶真的留下了子嗣、希望自己在这世间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瞿玄青没有回答。
十六年前,兄长兴兵除奸的消息刚传回东都,奉命抓人的隋盼安就已经带着重兵围住了国公府。
知道女皇不会放过她们,为了替她们姐妹争到一线生机,国公府的众人合力放了一把大火。
巨大的混乱中,无数人穿着蜀锦吴绫、戴着金钗钿合、骑着烧尾骏马四散冲撞逃亡。即使被乱刀砍中,为了不让两位小娘子挂心犹豫,她们没有人呼出一声痛,只在命绝之时、最后仰天向她们呐喊一句“逃啊!逃——”
瞿玄青的眼泪在灼热中一次又一次烤干。但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终于逃了出去,到了约定的地方,却没有等到瞿玄采。
在跟妹妹分开逃跑前,她们说好,只在这里、只等彼此三日。
可三日到了,她还是没有走。
第四日。
第五日。
第六日。
六天过后的那个清晨,她无声地流完一夜的眼泪,然后决绝地奔向了兄长所在的广陵。
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