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郡主身上厚实的大氅,她才停下了指尖。
“我实在目痛难眠,觉得屋中烦闷,就出屋走走。没想到正巧遇到了在船中夜巡的云门兄长,便说着话一起出来了。”
小郡主向隋征答着,说得靥上酒凹圆圆,笑颜极为可爱,“没想到兄长如此博闻强识,连海外仙山事都讲得如见其状,我听得入心忘我,连眼睛都没那么疼了。”
隋征看着小郡主的如花美貌,唇心抿起。
之前还是“世子”,如今却忽然换成了“兄长”,语气也亲近了许多。不是说数年未见、浑然似生人吗?
她跟在汝阳夫人身边,每年同陆云门至少能见过两三回,也没听他讲起什么海外仙山事,这会儿却……
她暗暗瞥向小郎君,却发现他仍在看着郡主。
“原来如此。”
隋征收回目光,又望向了小郡主。
“我素日觉少,心中又惦记着正给郡主煎的药,便去瞧了瞧,再过片刻就能入口了。既然郡主醒着,不如一会儿趁热将它喝了,总能使疼痛稍减些。”
“有劳隋娘子了。”
小郡主的道谢永远是诚意满满。
“若是药好前娘子无事,不如同我们一起去船头看看吧?”
船头风浪更大,一瞬的疾风就将小郡主大氅的领口掀开了。
从走出屋子起,陆扶光的左手就一直牢牢地抓着小郎君的蹀躞带,因大氅毛袖宽且长,又有夜色相掩,隋征始终没能出看出这异样。
但此时,小郡主就只剩下右手能去收紧大氅的领口了。
费费劲劲地,总算用单手把领口拢好,她又向后伸手,想要戴上她大氅的帽子。
但左摸右摸,好像怎么都戴不上。
少年站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是在做给自己看。
有外人在旁,应当守着礼节,但眼看她的鼻尖在凌冽的北风中很快冻红,他还是伸手把帽子为她戴上了。
顿了顿,少年又抬起手,重新将她没有系好的大氅系带系了一遍。然后,他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脸上因得逞而露出的小酒凹。
“原来有族中兄长爱护,竟能让人这般安心。”
小郡主笑意盈盈,说得认真,“早知道云门兄长这样温和可亲,我一定许多年前就去长安见你。”
看到这些,隋征的神情变了又变,几次想要说话,临开口时又止了声。
可陆扶光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她垂下手,在腕间金镯滑至掌骨时,无声地卸掉了镶在上面的一颗火珠。
名贵的宝石闪着光落地,顷刻间骨噜着滚远。
“我的珠子!”
“我去捡!”
小郡主刚一呼出声,隋征就追着珠子跑去。
只能看出虚影的小郡主趁机踮起脚尖,毫无准头却又快极了地亲了一下小郎君的脸。
少年怔了一瞬,指尖下意识地从被她亲过的地方划过。
他垂眸看去,上面尽是胭脂的丽色。
此时,那唇上的朱红半数都染到了他的脸上,被他指尖抹出的那道红痕仿若破颊斜红,艳得刺眼。
这使得湛然冰玉的少年漂亮得更加不像话。
可惜,这时的小郡主看不见。
但是她马上就敏锐地发现,小郎君动了。
即使被她引了祸,他所做的还是先走到她的面前,把轰向她的寒风全挡住了。
小郡主突然就特别地想笑着抱他一下。
所以,她便伸手抱了上去。
又熟悉,又安心。
陆扶光忍不住将脸往他的怀里埋了埋,鬓边几根赤红的珊瑚石簪子被挤向了她髻上的发冠,发出了轻微的相互碰响。
陆云门知道,不远处的隋征已经捡到了火珠,若她转身,他们两人的依偎之态便会隐瞒不住,应当将陆扶光尽快推开才对。
但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年的手还是护到了她的腰后。
她不想松手,他便不用她松开。
轻易地将她抱起,陆云门带着她矮身避到了隋娘子视线的死角。
这差不多是志洁行芳的小郎君头一回主动做这种鬼头鬼脑之事,可当感受到属于她的暖意开始渗进他的身体时,他仅有的那点不适应也消弭了。
但就在这时,陆扶光却松开了方才抱他抱得紧紧的手,走向了朝她奔来的隋娘子,将皓白手腕抬起:“请隋娘子帮我将珠子放上吧。”
这样近近看,郡主的手真如凝脂一般,莹莹无瑕。
隋征伸出自己的手,看到上面覆着的细茧,忽然觉得慌神。
这一慌,她的指尖便刮到了郡主的手。
她顿时失了措,手指不稳,让珠子又掉了下去。
她连忙弯腰将珠子捡起,抬头时又看了一眼望着这边的陆云门,狠狠地咬了咬唇。
——
码头处,酡颜已静候多时。
被她从母亲墓边直接“催请”来的章铎正摸着他勒在蹀躞下微微鼓着的小肚腩、冻得瑟瑟发抖,嘴里反覆念叨着“家中屋小、逼仄,迎不得贵客”。
但一见到小郡主的眼睛,他那“医疯子”的毛病就犯了。
这可是他以往从未见到的病症,看得他心痒难耐,相当地想要时时观察、好好研治一番!
因此,当小郡主提及“我如今已然目盲,心中实在不安,可否住到您的府上,万一……也能得您最及时的医治”时,他顿时就把此前备好的托词全抛到了脑后,忙不迭地应下了“好”,还手脚并用地催着他们快上马车,早些开始诊治。
“一会儿,我能跟云门兄长坐一辆马车吗?我们在船上的那局盲棋还没下完。”
边向马车走着,小郡主边问着陆云门。
她邀声朗朗,光明正大,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汝阳夫人的脚步因此慢了些。
她转向扶着她的隋征:“不过一两日,他们竟处得这样好?”
隋征笑道:“郡主和世子都是出身高贵的有才学之人,又是同族兄妹,以前不过是没能见到彼此,如今见了,自然相处得好。”
看看汝阳夫人渐起思虑的神色,隋征轻声求道:“婢从未见过人下盲棋,能跟去、与他们坐同架马车吗?”
“这自然好。”
为她这话,汝阳夫人的面容松了松。
“我此前便与你说,要你多和些同龄的郎君娘子相处,不要总困在我这年迈之人的面前。燕郡王世子最不看重家世门第,你很不必为此事自艾……”
隋征默默聆训片刻后,走到了陆云门身旁的小郡主面前,心有忐忑地向她求了共坐马车的恩典。
小郡主却是不见半分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还一脸欢喜地拉住了她的手:“我喜欢隋娘子身上的药香味,隋娘子愿意陪着我,再好不过了。我如今看不见,隋娘子就做我的眼睛,好不好?”
隋娘子悄悄地眄了眼少年听到这话的反应,随后恭敬地说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