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姚:“族老,此事只怕不妥。”
她知道这时出声有着千万的不适宜,但她却不能不说。
“我这小儿自幼便与其父、其兄相碍相克,稍有不防,便会招致灾祸连连,是以才多年未让他与族老们登高祭祖……”
“什么碍、什么克?”
白髭老者不清楚其中内情,只当崔姚此时意图打压九郎,是出于他惯常见到的那种“因小儿子被阿姑阿翁养大、不同自己一心,所以更加偏袒由自己亲手养大的大儿子、只想由他来继承家业”的缘故。
因婆媳嫌隙常有,这种事在大家族中也是多发。
若平时,他是绝不愿掺和其中的,但事关范阳卢氏,他便不能对这可笑的理由坐视不管。
“即便真的有,我记得,你们此前不是说过,只要他们父子、兄弟不相见,便不会有事吗?”他说,“那倒也巧,我看今年寄来的那张帖子正好写了,说以往每年重阳下山后,卢绿沉都要咳得病倒一回,所以他今年想要多歇歇,只祭祖时出来领头露面,其余的游玩宴席都交由他儿子代劳。如此一来,只要稍稍留意,他跟九郎就碰不到面。至于三郎,年年见、年年见,我们见他也见腻了,要是他怕被克,那就别来了,让他弟弟代他一回。这么多年,轮也该轮到九郎出来露露脸了!”
如此一兜转,竟是要卢梧枝代替卢三郎来办这场族中的登高祭祖了。
这件事实在重大,便是老夫人的面上都浮出了一丝顾虑,但白髭族老却是心意已决、要在今年的重阳多试试卢梧枝的本事:“你们只管备着,我去同其余人说!”
——
虽然有了白髭族老的这番话,但这等大事,却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定下的。
因而今日,这事并没有向外透露半分。
此刻在卢府中传遍的头等大事,是今早卢梧枝的父亲卢绿沉又病倒了,不仅病得突然、且发作得有极凶。而他倒下前,九郎君正频频地在府中招摇过市、来往着他的院子和陆小郎君的榴花园,撞见过他父亲屋中的侍婢仆役好几回。
如此一来,卢梧枝克父的名声便又甚嚣尘上。
但极快地,不过几个时辰,一桩新的事便将此事盖过了——
那位卢府寻了多年、传闻能治卢绿沉痼疾的隐世游医终于有了消息,且这个人此时就在范阳!
一听到这件事,卢府立马就派人去了他的落脚地相请,但那位高明的游医在听过了情况后,却提出了个古怪的规矩。
他不要卢府的金银铜钱、房屋土地,也不需他们的感恩戴德、香火供奉,他只要病人的亲子在他的门前诚心诚意、站够三日三夜。
只要卢府能做得到,他便会即刻上门,为卢绿沉看诊。
查实了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崔姚便唤来了卢三郎,让他去游医那里照做。
但那游医住的地方是范阳边上一片杂乱的穷人巷子,路窄得连马车根本进不去,鸡狗牲畜鸣吠不绝,许多无人管束的孩童在里面疯跑堵着,又临着城中倒恭桶、泔水的沟渠,臭气熏天。
一直高雅惯了的卢三郎何时待过这样的地方,站了不过三刻,便不禁反胃了几回,还是下人在旁边端着炉点了清香又打着扇,才将他的呕意好歹压下。
周围的孩童从未见过这些,于是左邻喊着右舍地看着热闹全凑了过来,用那些不知摸过些什么的小脏手,争抢着去抓着他的衣裳。被卢府的下人威吓驱赶,他们一哄而散,却仍是躲在附近、朝着他指指点点。有个孩子记了仇,用树叶包了团鸡粪,爬上墙头,朝着卢三郎就扔了下去,差点就砸中了卢三郎的胳膊。
但这是为父求医,所以卢三郎一直咬牙坚持,不动分毫。
可他仍是没能撑到第二日日出就面色发白、站立不稳。
因得了崔姚的命令,守在他身边的下人们虽然紧张地围了上去,却只是用手扶着他,不敢带他离开。
但他们没有料到,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买朝食的神医一打开,见到面前是如此场景,登时就发起了火,边冷嘲着“这可真是好大的阵仗!好大的诚心!”,边说他绝不会去给卢绿沉看病,要他们快走。
见有仆人还想要上前求情,他抄起手边的门闩,挥着就将他们全轰走了。
听完这事的前因后果,崔姚当即就叫报信的小厮给在那巷子中没了主意的卢三郎带回口信。
“告诉三郎,昨日不行,那就今日重来,诚心不够,便再给他诚心。”
崔姚盯着那报信的小厮。
“今时不同往日,太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不过三日三夜,让他就站定在那门前,不吃不喝,恭立垂首。一概仆奴,互相盯着,都在巷外静守,谁也不准靠近三郎。那游医要看的不过是他的态度,若他真的昏在他的门前,他反倒不会不管。他是我的儿子,不会连这点苦都受不住!”
那小厮再次跑出门时,小郡主正独自坐在一地都是被弄撒的樱桃果实的屋中,抱住那只弄翻了盘盏的罪魁祸首,从它的爪子里抢走樱桃。
随后,为了不让它再偷吃,她将它放到了小郎君的书案上,用手拦住,不准它再落地。
卢三郎一定不可能请回游医,所以,她丝毫不必在意他的徒劳功,只用等着这件事最后落到卢梧枝身上就好。
毕竟,她可是在多年前、刚一得知卢府在寻那名游医的时候,就将他的一家子都招揽到了身边。养了他这么多年,她早已将他看得分明,他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