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人正阖目养神,日夜辛劳早已使他筋疲力乏,自四月以来,他难得有如此清闲的时刻。
她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已是十分不易,不能再强求公子更多了。
小七不忍扰他,掀开帷幔朝外望去,这一路青山灼灼,长风万里,大道两旁秀木成林,马蹄踏得尘土飞扬,也踏得人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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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那一片参天的古林,迎面竟是延绵不见尽头的大草甸,天苍野茫,不见尽头,风一出来,吹低了高高矮矮的萧艾荪草,吹低了参差不齐的辟芷蕙茝,露出来三三两两的牛羊。
适才的心慌意乱一扫而空,小七推开车门叫道,“停车!”
停车。
停车。
停了那金鞭络绎,停了这马踏清尘,她要在这旷野里自在地奔跑。
她要踩着女菀杜若,踩着留夷芳芷,酣畅淋漓地奔跑。
(萧艾、荪草、辟芷、蕙茝、杜若、留夷、杜衡、芳芷皆出自《楚辞》,如:“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那莽夫闻声霍地勒住驷马,才转过头来还来不及问一声什么,小七已跳下马去。
她听见车里的人华袍响动,要问什么,抑或要抬手抓住她的袍角,到底什么都没有问,也并没有去抓她的袍角。
从随行将军的马鞍上取下竹篓,大步大步地往那浩瀚的大草甸之中跑去。
她的衣袂在庄王十七年的清风中翻飞,她的袍摆在一望无际的草甸中跌宕,松垮的发髻在脊背左右晃荡,温柔的青丝在脸畔肆意招摇,她的缎履没在蓬勃的艾蒿与幽香的兰草里。
她甩去缎履,像少时一样踩着大地忘我地奔跑。
这是她想要的自由,是她永远也要不够的自由。
硕大的留夷簪在髻间,用野豌豆的果荚吹起口哨,高高长长的兰草装了满满一竹篓,干净的丝帛包起了一大捧红通通的蛇盘草。(蛇盘草即蛇莓,北方四处可见;留夷即芍药,出自《离骚》,“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疾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兀然的嘶鸣声撞入耳中,小七转身朝后望去,野云万里,王青盖车依旧停留在那弯曲绵长的大道,公子许瞻负手立于一旁,护卫将军们不远不近地挎刀守着,两匹快马风尘仆仆地赶来,在这悠长的古道上踏出两溜高高的尘烟。
来人滚鞍下马,恭恭敬敬地向公子许瞻禀着什么。
他们在议什么呢?小七不知道。
她只看见那沐在七月光影之中的人雄姿英发,昂藏八尺,那挺拔的脊背正如这杳杳青山一般,没有一丝晃动。
可这苍茫的大草甸是多么广袤无垠,人在这天地之间又是多么的渺小呀!
如天地一蜉蝣,如沧海之一粟,渺小的简直不值一提。
她看见那人朝她遥遥望来,而此刻那人眸中又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那么遥远,无法分辨。
她只是想起一句话来,“君当如兰,不争于世,幽谷长风,宁静致远”。
然而那人与此话毫无干系。
来人禀完事,匆匆翻身上了马,掉转马头又沿着来时的路疾奔而去,卷起两道长长的黄沙来。
她看见那人下了古道,踩着兰草朝她一步步走来,他信步而来,走得安闲自在。
小七朝着那人跑去,一双小足踏着柔软清凉的草甸,她吹着野豌豆,捧着蛇盘草,竹篓里满满的花草在背后晃荡招摇。
她看着公子的脸庞一寸寸地清晰,她脚下的步子也越发地快。
她想,她要好好问一问那人可有什么烦心事,她要告诉那人,再忙也要慢下来。
她会教他用野豌豆吹口哨,也要拉着他甩去鞋履在这大草甸上跑一回。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小七是多么鲜活,她只是欢欢喜喜地朝那人跑着,她看见那人的步子亦是愈发地快了起来。
到了跟前,那人双臂张开,她整个人都被抱在了怀里。
哦。
他从兰草中来,带了一身的兰草香。
小七仰头问他,“燕楚要开战了吗?”
“是。”
“公子什么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
“燕国有几分胜算?”
“十分。”
你瞧,公子许瞻是这世间最骄傲的人,他连一分的胜算都不肯给旁人。
一晃神的工夫,听那人也问了一句一样的话,“你可备好了?”
小七奇怪,因而问道,“我要备什么?”
她在西林苑里按部就班,鸡鸭鱼蚕也都一切如常,手里的地契已有了一沓,谢玉也老老实实的,她有什么需要备下的呢?
但若公子要她一同出征,她倒是要好好地想一想的。
可那人却说,“要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