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跟父母分开后,已是很多年没有人摸过自己的头,宋知雪早就不当自己是小孩儿了,但还是被谢隐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犯懵,原本抱着毛线欢喜的她不由得抬起头,却见他含笑问:“给你自己也织一顶帽子戴,总用东西包着不是个事儿,又不暖和。”
宋知雪舍不得,谢隐又问她:“你会织毛衣吗?”
她想了想,点了下头,又怕被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做派,连忙说:“我是跟奶奶学的,奶奶很喜欢做手工,不过我只学了几个花样,很多年都没织过,也不知道还会不会。”
谢隐用木头给她磨了几根签子,宋知雪生怕把毛线弄坏,来来回回拿着签子虚空练习了好久,然后才战战兢兢上手。
这些年过得太苦太累,有时连她自己都怀疑那些美好的记忆是不是自己本身的错觉,也许她从生来便在这里,根本没有慈祥的奶奶爷爷,也没有疼爱她的妈妈与爸爸,那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美好的记忆被渐渐忘却,怎么打毛线自然也记不清楚了,每勾下去一道,宋知雪就会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谢隐在边上一边做工一边看着她,见她如此纠结,轻声提醒:“结打错了,应该往上打,不是往下打。”
宋知雪一愣,谢隐低头搓草绳:“就跟编筐子搓柳条一样,一步错了后头便很难成型,你把扣换个方向重新打一遍试试。”
宋知雪乖乖听话,果然,这回真的对了!
她惊喜不已,一开始是没找着头,现在找着了,慢慢地眼前也浮现起了一些记忆,慈爱的奶奶把还小的她搂在怀里教她织毛衣,那时候家里住着很好的房子,夜晚屋子里也亮着电灯,奶奶很喜欢听歌剧,有时候爷爷会邀请她跳舞,这种时候,要是爸爸看见了,就也会邀请妈妈,小小年纪的宋知雪便拍着巴掌笑。
虽然她看不懂,可那种温馨、幸福的感觉,是她永远都无法忘怀的。
谢隐见她慢慢上手,也没有再说话,宋知雪一边尝试着给女儿织一顶小帽子,一边神情有点恍惚。
虽然这里不是洋房,也没有电灯,但温暖又安全,她吃得饱饱的,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后,宋知雪已经非常懂得知足了。
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再见父母一面,可是山高水长,当时被强制分开,连一点念想都没留,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呢?
他们还活着吗?
宋知雪出神地想着,一不留神签子戳到了手指,她闷哼一声,豆大的血珠瞬间渗出来,谢隐见了,赶紧去洗了手给她处理,宋知雪低着头一副心虚的表情,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不小心,还以为会挨骂呢,结果他却什么都没说,只问她是不是有烦心事。
虽然已经结婚十来年,可宋知雪跟谢老大之间的交流次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清。
她刚嫁给他时,又漂亮又文静,书卷气十足,说实话,爱慕她的人不少,可宋知雪那时候被吓坏了,只想赶紧找个人嫁了,祖上九代贫农才是最好的,因为她本身成分不好,只有嫁给谢老大这样的人,才不会被人拉去搞批斗。
而谢老大也看不上她这样没什么力气的城里姑娘,漂亮又不能当饭吃,谢老头谢老太给他灌输的观念就是女人得勤快能干活,太漂亮就会不安于室、水性杨花,所以谢老大对这个媳妇其实是不满意的,尤其是她嫁过来后,居然一连十年都没能给他生个娃,好不容易怀上了,还是个女娃。
他也不想想,谢家那是什么条件,谢老二谢老三好歹有口稠饭吃,谢老大没有儿子叫人看不起,只能喝光可鉴人的稀粥,谢老头谢老太对大儿子还算好的了,对儿媳妇更苛刻,宋知雪能有口野菜糊糊就不错了,还想吃好的,做梦呢吧。
她嫁给谢老大时年纪就不大,之后吃不饱穿不暖,严重营养不良,没有健康的身体怎么去要孩子?更何况谢老大本身也不是什么强壮的人,但在谢家人看来,要是没有儿子,那必然不是男人的错,绝对是宋知雪的肚皮不争气。
谢老太没少嫌她是只下不出蛋的母鸡,每回听到这种侮辱性十足的话,宋知雪都忍不住想哭,只是时间一长,她渐渐麻木,好声好气跟谢家人说话没有用,他们愚昧而贪婪,无知又刻薄,因为生得是女娃就要弄死,全家人居然没一个会说句公道话。
宋知雪向来是不会跟谢老大说自己内心烦忧的,她也从不跟他提自己的家人与过去,谢老大不爱听,更见不得她那种饭前洗手甚至夏天还要天天洗澡的做派,不用谢家其他人指责,谢老大就先嫌她又费水又费柴。
可眼下,不知是因为他有了勇气带她跟女儿离开谢家那个魔窟,还是他第一次给了她安全感,又愿意和她一起抚养女儿,宋知雪鬼使神差地回答道:“我在想我爸妈……”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连忙抿嘴:“哥,你别生我的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搞资本主义,我就是有点想他们,我知道他们成分不好应该去改造,但他们毕竟是我爸妈——”
宋知雪紧张的不像话,她真的很怕谢隐会因为自己想父母而生气,当初嫁谢老大的时候他们家就说过了,不许她提过去的事,也不准再摆资本家小姐的做派,宋知雪怎么解释也没用。
“我懂,你那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十多年没有回去,也没有跟他们见面,会想念他们也是人之常情。”
谢隐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会有好起来的一天的。”
宋知雪听了,有点茫然:“真的会有吗?”
“会的。”
“可就算会有,已经流逝的时间也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轻声说着,眼前仿佛又回想起奶奶逐渐冰凉的双手,以及爷爷抱她痛哭失声去撞墙的场景,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是被吓坏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院子里的花被拔了个精光,唱片机被砸得粉碎,珍贵的书本连一页都留不住。
妈妈跟爸爸被拽走时最后抱住她亲了亲,告诉她要好好活下去,宋知雪只知道哭,他们用家里所有的财产打通了点关系,给她争取了个下乡的名额,让她不至于留在城里受罪,他们一定希望她活着,所以再苦再累的时候,宋知雪都没有想过去死。
谢隐叹了口气:“是啊,有多少无辜的人死在这场浩劫之中呢?就算要过去,也至少还要好些年。”
等到政策再松一些,能够读书考试做生意,那要更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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