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皮疙瘩陡然都冒了出来,心中的寒意越攀越高,浑身冒汗不止,将里衣都湿润浸透,黏腻沾在了肌肤上。
她顿停在原地,眸光盈盈望着那个负手阔步离去的背影,心头震动久不能平息……
留芳园。
春阳明媚,微风习习,宽阔的庭院中没有一个闲杂人等,仅剩下李渚霖与张颜芙坐在石凳上对弈。
棋盘乃为上好的玉石制成,细腻如羊脂,触之即温,棋子更是由精工巧匠用象牙雕刻,辅以窑瓷制作而成。
执棋落子,传来玉瓷相触的香脆碰撞声。
这桩婚事是张颜芙装病,以命相逼得来的。
说到底,李渚霖对她并无多少情意。
这段时日以来,打着首辅府幌子送来的那些糕点、钗镮,以及今日他带来的衣料……那些不过是李父李母的撮合,及宫中太后的旨意。
这些张颜芙全都心知肚明,可却并不在意。
只要李渚霖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还愿顾及她的脸面,哪怕是他是逢场作戏,她也是乐得装傻充愣的。
现在不爱她有什么要紧?
以后一定会爱上她,且只爱她!
添茶对弈的间隙,张颜芙时不时抬眼,含羞觑他一眼,又迅速垂落眼睫。
若是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他近在咫尺,就在眼前,近身之人只有她。
二人就这般相对到老,直到永远……如此她便满足了。
“霖哥哥,你又输了。”
张颜芙落子的瞬间,微微一笑,眸光晶亮。
暖柔的春光仿佛给男人镶了层金边,令人望之心慕。
李渚霖原本正在愣神,这声娇唤,使得他执棋的指尖微顿,出走的神识归窍。
他无甚兴致,可也还是应道,
“你近来棋艺进益不少。”
若论棋技,李渚霖可是得获棋圣亲口夸赞之人,岂会输个她这么个闺阁女子?以往二人对弈时,出于君子风度,他都会刻意让子,可却从来没有如今日连输三局过。
张颜芙咂摸出他今日的异常来,只温柔体贴道,
“下棋需心静,可霖哥哥今日却有些心神不宁。
可是疲累了?是否要去偏院中小憩一会儿?”
软甜柔语,令人欣慰。
以往李渚霖四处征战,不是忙着削灭藩王扶植幼帝登基,就是忙着杀除异己稳固朝堂,四处奔走,鲜少在京中停留,并不深入了解过京中女眷的德行、品性如何。
与张颜芙接触,也是在约定婚期之后,到现在不过月余时间。
眼前这个未婚妻,确如阿姐所说,恭谨温顺,贤良淑德。
其实她与其他豪门公府所出的贵女倒也并无二般。
都是自小在深闺中拘着,奉行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一套,被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些教条规矩拘束着…
就像原本野蛮生长的花株,被人用剪钳精心修剪到趋近于完美无缺的状态,然后被展示到了人前。
美则美矣。
却毫无生气。
可他不就是要娶个这样的世家贵女回去么?
与他并坐在高处,远离市井喧闹,令人引颈仰望,做一尊在蹙眉淡笑间,就能改变万千人命运,被供奉起来的佛刹。
若论生气。
阮珑玲倒是很有生气。
游刃有余穿梭在市井中,嬉笑怒骂,肆意活在这世上……可她也同样唯利是图,市侩圆滑,心机叵测,狠心无情。
一个是毫无心机,唯命是从的乖顺闺秀。
一个是心如蛇蝎,浪*荡无情的黑心商女。
他不娶张颜芙?莫非要娶阮珑玲么?
莫说是妻,妾也不行!
毕竟阮珑玲现在已然嫁做人妇了!
莫非堂堂首辅,要去对个以前冒犯过他的商女,施以手段?巧取豪夺么?
绝不。
方才擦肩路过时,她身上那股独有的熟透了的蜜桃香甜体香,一直到萦绕在他身周,使得他有些分神燥*热。
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了
李渚霖抬起指尖,微扯了扯脖颈过紧的衣襟,并不打算依张颜芙所言在富国公府歇睡,只兀然问了句,
“你近日在选衣料?”
“嗯,缺了件晨礼袍。
宫中御制的料子虽好,却总觉少些新颖,所以才费周章在民间找找看有无合心意的。今日看了三家,福元布坊,云裳阁,还有个阮氏商行……”
“那便阮氏商行吧。”
李渚霖扔下指尖棋子,玉瓷碰撞“哒”的一声。
盖棺定论。
?
?
这便奇了怪了。
他甚至都没看过那些布料,为何就一口敲定了那阮家商行?
莫非……莫非方才那商妇,果真与他有干系?
张颜芙垂眼,敛下眸光中的深重忌惮,颔首乖顺着应了句,
“自然都听霖哥哥的。”
大驼巷,阮宅。
新添置的府宅只偏僻了些,占地面积却格外广阔,哪怕是再来几十口人,也照样住得下。
因此,阮家的兄弟姐妹,包括阮丽云这一大家子,都住在了其中。
起初吴纯甫并不愿意,毕竟顶天立地大男人,搬到京城以后合该自己购置房产,哪儿有住在妻家的道理?
可阮丽云并不愿意与弟妹们分离,舒姐儿也吵着闹着要在阮家一同与小为安念书,再加上大驼巷离皇宫实在太近,当差格外方便,吴纯甫这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却坚持不能白住,定要每个月按照市场价给赁金,这才作罢。
阮成峰每日按部就班,去翰林院当???值,在这一届的举子中他的才学最为出众,人又谦卑有礼,难得的是行为处事并不死板,短短几日便很得上峰与同僚的喜欢。
阮玉梅则将重心放回了家宅之内。
阮珑玲说,以前她走街串巷浆洗做活,那是迫于生计没有办法,可现在阮家的日子已经一年好一年,已经不需要那么辛劳了。
阮玉梅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眼看着即将议亲,不宜在外头太过抛头露面。她今年二十岁,年岁稍大,比不过那些及笄就定亲的女子,在婚嫁市场上有些尴尬。
可越是如此,越是要不急不缓。
好歹也要如那些侯门贵女般娇养着,养出些矜贵傲骨,闲适的气韵出来,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不易攀折,才能劝退掉那些心术不正的,甄选出愿意排除万难诚心诚意的子弟来求娶。
左右这几年下来,阮玉梅跟着两个姐姐在商场上历练,什么掌管田铺,算账御下,她都学了个十成十,也乐得在家中照应内宅。
家中的各项琐碎,只有专门调教出来的女使操持。
她真正需要关照的,是内宅当中的两个外甥。
舒姐儿倒还好,到底是个快十岁的大姑娘了,性子是个娴静的,在乳母的指导下,能安下心来绣花写字。
小为安却是异常活泼大胆,闲不住的性子。
由于搬离了扬州,远离了熟悉的环境与固定的玩伴,原以为他会不适应,可这小家伙,适应得倒比所有人都快。
第二日就趁乳母不慎偷溜出门,跑到隔壁邻居家去自己找玩伴儿,让家里人火急火燎担心了半天,等到邻居来送信上门去接人时,他已经和隔壁院郑家的幼童们打得一团火热了!
好在能买在大驼寺巷尾的人家,门户都不会太高,大家也都晓得新搬来的阮家出了个状元郎,都是热情相待着的。
原本阮家在京中也没有几门亲戚可以走动,正不知该如何打开官场的社交圈子,靠着小为安的自来熟,一下子竟与巷尾的四五家的官眷们熟稔了起来。
“小姨母的手真巧,我昨日带着你做的大闹天空风筝出去放,他们个个眼红,觉得威风极了!”
直到现在,每每瞧见小为安,阮玉梅都觉得内疚,这么可爱的孩子,她以前居然言辞愤然得想要劝姐姐落胎?
幸好姐姐没有听她的。
“是么?那姨母多做几个送给他们,你们一起玩,如何?”
小为安眸光亮了亮,紧而有些迟疑道,
“可光大闹天空,姨母就做了整整五天日呢,要是都给他们做,姨母会累的,安哥儿不愿让姨母劳累。”
“姨母不累。这次做简单些的款式,也同样精巧,做上七八个都只需花费两天的功夫呢!”
阮玉梅是穿针引线的绣花高手,擅长的的便是这些精细功夫,做几个风筝自然不在话下。
一则能哄小为安高兴。
二则,也能更加快速结交人脉,拉近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官宦人家大多视金银如粪土,看不上那些黄白之物,这些别致且精巧的小东西,反而更加容易讨人欢心。
听她说做风筝费不了多少神,小为安立即欢呼雀跃起来,
“好!姨母最好了,为安多谢姨母!
太好了!两日之后就能和他们一起玩儿风筝咯!姨母,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小为安正是玩心重的时候,男孩儿也不能太过拘束。
阮玉梅点头,笑着答应了他,
“去吧,一个时辰以后回家用膳。
否则你娘下次管束你时,我可不会在一旁帮腔了。”
小为安迈着小短腿,早就跑到了回廊转弯处,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了响亮的应答声,
“好嘞姨母!安哥儿知道啦!”
阮玉梅先是命人将桌子支到了园中,然后又吩咐取来笔墨纸砚、彩绸柔幡,准备先将风筝的图样提前画出来,届时再将它们缝订在软竹条上……
此时院门口传来动静,只见阮珑玲蹙紧了眉头,面白如纸,脚下绵软着,几乎是拖着步子迈入了院中。
!
这是怎么了?
三姐从来都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
遇事从来临危不乱,从未露出过这番神情!
阮玉梅立即放下手中的画笔,快步上前一把搀扶住她,
“可是这几天太劳累?姐姐身子撑不住生病了?
姐姐你别不说话,姐姐你看看我,你回答我!”
在妹妹轻微的摇晃下,阮珑玲扩散着的瞳孔,才终于聚了焦,她缓过神来,然后紧抓住阮玉梅的手,紧着嗓子急促道,
“梅儿,快,吩咐下人收拾东西,我要带为安回扬州!
马上出发!今晚就走!”
“什么?可…可我们才到京城五天,才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姐姐为何又忽然要走?
今晚……今晚也来不及啊!你们孤儿寡母的,若不提前找寻到人护送,我岂敢让你们出城门?”
阮珑玲慌乱眨了眨眼,恢复了些理智,可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是…你说的对…孩子还小……那就连夜去聘请镖师,明天一早出发,花多少银钱都可以!”
阮玉梅连忙将她紧抱在怀中,不断抚顺着她的单薄颤抖的脊背,噙着泪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