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奉召入宫,丈夫贴心候在外头接人,这让那些往来宫中办事的大臣们?见了,传出去又是一段佳话。
其实皇宫等级森严,规矩又多。
所?以徐温云打心底里,是不乐意入宫的,可一想到能因此避开郑明存,便又觉得好像这入宫,没有那么难捱了。
可心里又不由觉得有几分?奇怪。
其实也就是昨日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娘娘说了几句话,何至于就能让皇上亲自?封赏呢?……或许皇上也是为着博个?孝顺的名声吧。
原想着不必面圣。
谁知能躲过昨日,却躲不过今日。
当今皇上手段雷霆万钧,太上皇过世没半年,就让前?太子李承继阖府陪了葬,通家?老小三百四十余人,一个?也没落下,就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曾放过。
那样手段狠辣的人,也不知生了副何等罗刹模样。
徐温云对此实在是有些紧张,可又想着,既说明了是要?入宫封赏,那只要?规规矩矩的,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与昨日入宫的流程并没有什么两样。很快,其余的夫人们?也都到了,彼此见礼寒暄一番,还是按照昨日的队伍,缓缓朝养心殿行去。
她们?被带到间偏殿外,随着内官进去禀报了声……徐温云屏气凝神,跟在前?头的命妇后头,轻步踏入殿中,按照前?三后四排列好,对着身前?那个?穿着明皇龙袍的男人,行跪拜大礼。
“臣妇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众人入殿的瞬间。
李秉稹一抬眼,就认出了她。
或许是难以面对真相,又或许是担心期望会破碎……所?以从捡到那块玉玦到现在,他一直按捺着。
按捺着没有直接杀去荣国?公府。
按捺着不让龙鳞影卫去确认她的身份。
按捺着没有在命妇们?入宫门时,率先去城墙上蹲守……
终于等到了相见这一刻。
是她,周芸。
这该死?的女人,果然还活着!
本就旖丽的容貌,在四年完全张开,像极了朵盛放到极致的灼灼芍药。
她更美?了。
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
周身都绽放着耀眼光芒,清艳绝伦,踏进来的瞬间,世间万物都化为黑白,唯她是彩色鲜亮的。
比起以往的灵动娇俏,气质更加温婉娴静,在那身诰命夫人翟重的服饰下,显得更加端庄。
现正规规矩矩垂着眼,不敢直视天颜。
“……这些都是皇上犒赏给各位夫人的,还望诸位作为外命妇之表率,今后内持孝行之心,劝民行善之举。”
庄兴先是例行嘉奖封赏,而后在李秉稹的示意下,尖细着嗓子道了句。
“其他命妇可率先退去。
工部侍郎郑明存当差得力,皇上另有封赏,他的夫人暂且留下。”
这原是好事,可徐温云用余光瞥见身周的命妇们?缓缓起身,如潮水退出殿门,只剩自?己独自?个?儿时,心中油然生出一阵紧张。
而且格外迥异的是。
四周的宫人亦随后离去,耳旁传来殿门关闭的吱呀声,殿内好像只剩下跪在地上的她,以及端坐在主位的皇上。
这愈发让徐温云觉得莫名与愕然。
该不会是郑明存在任上出了什么乱子,所?以皇上要?扣押家?眷吧?
“……跪近些。”
倏忽。
由上首位传来清冷沉澈的声音,吓得徐温云整个?人都微微抖颤了下。
她压根就不敢抬眼,余光只能撇见那半角金黄灿灿的名贵龙袍,她闻言后不敢耽误,立即由殿角处,俯身跪爬到了偏殿的正中央处。
谁知皇上还不满意,甚至略微有些不耐烦。
“跪到朕身前?来。
……有物件给你。”
“是。”
徐温云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由地上站起身来,而后轻然乖顺,跪在皇上近在咫尺的位置。
眼前?就是黄金灿灿的鞋靴,上头镶嵌了颗圆润耀眼的东珠,用金线围着靴面绘制了圈祥云花纹……
只是那祥云花纹,瞧着实在有些眼熟。
这个?念头在脑中突冒了冒。
又想起皇上说有物件要?赏赐给她,于是暗吞了口?唾沫,将双掌缓缓高举过头顶。
掌中果然落入一物。
徐温云原还松了口?气,正预备着要?谢恩……结果待定睛看清楚手中的东西,瞬间浑身都僵住了。
竟是那块随身携带多年,昨日掉落在宫中,失而复得的玉玦!
于此同时。
万人之上,端坐云尖的那位皇主,倏忽倾身上前?,抓住她白皙胜雪的纤细皓腕,将她单薄的身姿都拽得立起半身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了句……
“朕如今应当怎么称呼你。
是周芸,还是……郑夫人?”
手中这块玉珏。
鞋靴上的祥云花纹。
这落入耳中,愈发觉得熟悉的声音……
终于使得徐温云意识到了什么,她心脏漏跳几拍,顿然抬眼朝上望去……
竟看见了那张原以为此生再也不得见的脸!
怎么会?
眼前?之人怎么会是陆煜?
陆煜怎么可能会是当今天子?!
那张多年来只存在梦中,依稀在辰哥儿身上窥出几分?影子,曾经无比熟悉的英武面庞……现竟赫然就在眼前?。
由天而降了道巨雷,直直砸落在徐温云身上,她脸色唰得一下惨白,眸光震动,满面骇然,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任何人提及周芸这重身份,她合该都是抵死?不认的,可眼前?之人是陆煜!是这世上最?熟悉她,赤**裸相见过无数次,清晰知道她身上每个?特征与构造的陆煜!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半块银元都拿不出来,日日只能嚼饼,鞋靴破了都要?继续搓着脚穿的江湖莽汉。
如今竟然会摇身一变,成了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威势擎天,瞬间让半数朝中官员都身死?灭绝的九五至尊呢?
徐温云大脑有片刻顿停,眼前?不断闪烁着金星,甚至感觉天地乾坤都在倒旋。
人在过于惊惧中,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她若现在还负隅顽抗,无疑是作茧自?缚。
她内心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将手腕由他指尖轻挣出来,又后退着跪了几步,喉咙冒火,干涩难言,异常艰难,由牙缝中挤出来句。
“……臣妇徐温云,见过皇上。”
声音与以往一模一样。
指尖触碰是有实感的。
是了,是她无疑。
李秉稹将她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浓墨般的凤眸,眼底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今日见了你,朕也同样意外非常。
朕原以为你死?了,谁知你竟就死?在了京城,死?在朕眼皮子底下,死?去了给别人做妻……
周芸,你真是好能耐,好本事啊。”
他每说一句,徐温云都觉得心头被巨锤捶打一下,心胆俱裂,胃部也开始痉**挛,通身好似都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
身前?抛来张奏本,纸页翻腾展开。
正是当初她入镖队时,用来掩盖身份,名为周芸的籍户单据,上头用朱笔小恺赫然写着四个?字——溺水而亡。
“欺君,乃死?罪。
朕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徐温云身上的汗毛尽数竖立,鸡皮疙瘩蔓延到了肌肤的每一寸,额间沁出冷汗,整个?人都发虚。
铁打的事实就在眼前?,她又该如何分?说?
直接说丈夫身患隐疾,这户籍单据是为了给她隐藏身份,好让她上外头勾搭男人,借种求子的么?
不。
不成。
他现在好像只是单纯气愤自?己隐瞒身份,浑然还未察觉到什么借种求子。
若是现在直接坦白,岂不是自?曝短处?
欺君,只死?她一个?。
可若牵扯到皇嗣,事态的严重性?直接升级百倍。依着他登基后的种种狠辣手段来看,荣国?公府满门以及整个?温家?,毫不例外,都要?被抄斩。
刚刚养好身体的孱弱妹妹。
寒窗苦读十数年的状元弟弟。
甚至或许就连辰哥儿,都会被视为来历不正,见不得光的野种,被幽禁被唾弃被砍杀。
……
不。
不能让他们?都受到牵连。
宁愿只认下伪造身份。
也绝不能坦白借种求子之事。
她头皮发麻,牙齿咯咯吱吱上下碰撞,魂飞体外,只听?得自?己用又轻又细的颤抖声音道。
“……臣妇并非刻意欺瞒。
皇上也知,世家?大族官宦人家?,许多时候为行事方?便,都会备上几个?假身份,臣妇的父亲也为我备了这一张。”
说着说着,徐温云好似冷静了些,努力稳住心神,极力掩盖着。
“后来到了津门,姨母见我臂上的朱砂痣没了,知我不再是清白之身,再三逼问之下,得知了随镖路上醉春碎魂丹的种种……那些事情传出去有碍名节,姨母为怕我今后不好嫁人,便去官衙将这张籍契单子销了户,还再三嘱咐,让我务必对过往三缄其口?。”
这番说辞,是后来郑明存去津门善后,回来特意嘱咐过她的,如若实在有一日捂不住,暴露了周芸的身份,那按照这个?说法,可保万无一失。
皇上闻言并未说话。
也不知有没有被这番话糊弄过去。
几息之后,殿中又响起了他略带冷沉,且充满嘲弄的声音。
“……倒是又再嫁了。
怎得,莫非那郑明存,是同你亡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
徐温云感觉到脸上又热又燥,贴身衣物近乎都已经湿透,全身的血液也仿若都齐齐上涌,面上神情愈发难堪。
“……臣妇当时并不是寡妇,仅仅是个?待字闺中的官家?女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