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彦,你也是父亲,他也是父亲。我只是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在乎我的爸爸,这要求很高嘛?如果我妈还活着,我会需要这样吗?”她低着头理衣摆,不去看他。眨一眨眼,很轻的一滴泪落下。这种时候竟然还会觉得委屈。她用手指点开,含着泪,微笑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叶春彦上去搂住她,扶着她的头轻轻压在胸口。
她静静听着他的心跳,恍然如梦,以前无芥蒂时也有许多这样的时候。她只是想依偎着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意自己,就像是摸黑下楼梯时有个护手,稳稳当当的安心。
只是他的温柔,爱情的因素占几许?当初是因为他的好而倾心,现在又因为他的好患得患失。他的善意是路边石榴树结出的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见者有份。恨他的不够偏爱。
是不是该就此放下,也一并赦免自己?如今回头甚至还能再挽回婚姻。
这个念头一闪便断绝了。不,太多的屈辱,太多的轻视。一切早就注定,在公司里的人背着她窃窃私语时。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女人不必太尊敬。更早以前,在她被推倒在地,石头刮伤面颊时。她对人生的路,就只信奉一条了。
杜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轻轻推开叶春彦,道:“春彦,说实话,你觉得我能到今天地位最重要的是什么?”
叶春彦道:“能力?野心?”
“我觉得是运气。如果夏文卿不是私生子,我有再多的能力也没有用。继承人肯定要个男的。如果我不是我爸的女儿,我受到的屈辱只会多不会少,可出路会少很多。这个世界不公平,再多的努力也比上运气。”
“既然我已经站的这么高,那我就是个榜样。我退了,所有看着我的人就跟着退。我进了,我停下的地方就是后面人开始的方向。所以不要可怜我,我不用可怜。如果人们不能尊敬我,那干脆都怕我。”
“我怕你走投无路啊。”
“那也是我的事。你只要看着就好。”她轻笑,头发里滴滴答答淌下水。
“看不下去,我只能走了。”他一面拧干衣服上的水,一面朝前走,故意不等她。
风平浪静过了几天,因为夏文卿的案子延期开庭,他们的对峙也成了加时赛。吵架都吵得精疲力尽了,所以都在汤君身上更多倾注心血。
连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他们都是截然相反。杜秋一味把汤君往继承人的方向养,特意腾出一套房子,让她交际,每个月都可以把同学叫来聚会。汤君参加了表演社团,可校庆表演上只轮到了一个小配角,还是临时换角。叶春彦觉得玩得高兴好了。杜秋却提议她先找几个支持者,来年竞选社长,再给自己安排主角。
汤君对两种说法都不置可否。结果他们据理力争,又吵了起来。杜秋一问现在的表演社长还是班上的吊车尾,家里也不过是小生意人。他能选上,只是因为性格活泼,讨辅导老师喜欢。
杜秋更气不平,她可是给学校捐款的,立刻就要给学校领导打电话,质问当初拿钱的时候承诺会好好照顾孩子,现在是怎么回事。反正都不公平了,谁比谁不公平啊。
叶春彦立刻把她拦下,道:“你有病哦,杜秋。一定要太阳围着你转啊。这么小一件事,汤君又不在意。”
“你又知道她不在意了?她平时背台词多认真啊,说把她换下来就换下来。你自己要当好人,别替你女儿大方。”
于是又去问汤君意见。她正坐在沙发上吃薯片,晃着腿道:道:“我没意见,我就是喜欢看你们吵架。”
两个大人都不响,面面相觑一番,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剧。
到星期五,叶春彦没接到汤君。起先以为她去同学家里玩,没有和家里说。结果问了周围的一圈人,从老师到司机,得到的回答很一致:杜秋把汤君接走了。他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她,第一通电话被挂掉了。明目张胆的示威。他耐着性子打了第二遍,终于慢条斯理地接通了。
杜秋似乎在电话那头打哈欠,道:“我和汤君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忘了和你说。”
“你们在哪里?”
“在机场啊,还有二十分钟就要登机了。”
“你们要哪里?”
“去加拿大,我的马受伤了,要安乐死。我想带她去看看。这个年纪是应该和自然多接触一些,顺便接受一些生命的教育。”
“你拐走我女儿,就是为了看你杀马。杜秋,你是人吗?”
“可以不是。怎么了?有本事告我绑架啊,拜拜喽。”她干净利落挂断电话,略显心虚瞥了眼汤君。
她正在读一本路易十四的传记,囫囵吞枣,当插图故事书读,抬起头来道:“你又在惹爸爸生气了?”
“你在意吗?”
“没什么在意的。你们大人的事,麻烦得要命,我才不想管。读书已经很累了。大人已经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小没良心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多关心我们一点啊。”杜秋笑着,随手掐了掐她的脸。汤君常显出与年龄相反的镇定,可能是遗传,杜秋偶尔会在她身上寻觅叶春彦童年的影子。他会不会也是在类似的沉默中长大的?
可孩子到底是孩子,汤君之前没搭过飞机。起先是好奇,然后是无聊,几个小时后又昏昏欲睡,落地过海关时有些怕,紧紧抓着杜秋的手。虽然没说,但杜秋知道她喜欢自己的房子,汤君兴致勃勃地跑上跑下,嚷道:“这里很适合玩捉迷藏,我以后可以带朋友过来吗?”
“可以啊。”杜秋有些遥远地想,或许几十年后,这套房子就会是汤君的。这种时候倒明白了一些父亲的感受,隐约的嫉妒和不甘。一代代的人老去,一代代的青春。
略作休整,杜秋就带她去看马。兽医已经到了,杜秋签了一系列确认文件,马则被安排躺倒。汤君大着胆子去摸了摸马,马没有反抗,闭上眼睛任她扶摸,她轻轻拍到马身上的草屑,又兴奋叫着它的鼻息滚烫
杜秋道:“你和它再玩五分钟吧,然后我们就要杀了它。”汤君愕然,不明所以。她便解释道:“马是一种很特别的动物,不是用脚掌,而是用趾骨支撑。有点像芭蕾舞演员,踮着脚跑步。只要有一条腿受伤,就无法承担体重,只能安乐死。”
“那不能让马躺下养伤吗?”
“现在的技术做不到。马如果不能一直站立,血液很难顺利回流到心脏。”
汤君默然,退后一步,盯着兽医持针管上前,注射药剂。马闭上眼,抽搐两下,十分钟后兽医宣告死亡。汤君全程紧盯着看,虽有不忍,但始终没移开眼睛。
回去的路上,她说道:“人真的太没用了。随随便便就说要骑马,随随便便就说治不好要杀掉。马的一生都是人说了算。所以这才是人吧,人就是很自私的。”
杜秋道:“确实是这样。”
“我妈妈也是这么死的吗?”她用很平淡的口吻发问,后面还跟了一句,“我想吃薯片,可以吗?”
杜秋大惊失色。她常常觉得,所谓童言无忌,并非是傻气,而是冷酷。孩子未长成前,总保留些许野兽的天性。“你知道你妈妈发生什么事了吗?”
“爸爸杀掉她了。他没有管她,她就死了。以前的外公外婆这么说的。”杜秋想为叶春彦解释几句,但又无从开口,因为汤君是浑不在意的脸。
“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
“爸爸很爱我。就没了啊。我不喜欢想太多事情。只有你们大人才这样。”她抬头望着杜秋,极真诚道:“你其实不用当我的妈妈。你是爸爸的老婆,那就只喜欢爸爸好了。你可以不喜欢我的。”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太想抓住了。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你知道吗?女人想有个家太难了。在家里要为弟弟腾地方,结婚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当了母亲完全要围着孩子转。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家。”
“什么才是正常的家。我和爸爸一起过,这样就不正常吗?反正我觉得挺开心的。整天觉得自己不正常才是不正常。”
杜秋笑了,转而正色道:“我其实没怎么把你当孩子。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说,人这一生,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开心啊。”
“可是我不开心,也不难过,只是很空。你爬过山吗? 我过去是站在山脚下看山顶,以为登顶之后风景会很美,但我现在爬上了山顶,却发现高山之上还有高山,高山之外还有苍穹。原来人的攀登永不会停。而我为了登顶,又舍弃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再也不能拿回来了。那么在山顶上的我,吹着风到底该何去何从?”
汤君绷住了脸,一本正经思索了片刻,道:“我要期末考了,没有时间想这种事。等我放假了再帮你想吧。你先自己考虑吧。”
“好啊,那就不麻烦你了。”杜秋蹲着轻轻摸了她的头发,道:“你想看我骑马吗?”
今天杀掉的马是她从小养大的。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但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平静。所有人都看着,既然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就不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