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孟桑立于桌案前,振笔疾书。
满打满算,她进国子监食堂已有十七日,也将食堂内外都摸得十分透彻。
半个多月过去,食堂改善许多。
朝食、暮食的样式丰富不少,品质也有所提升。有时她放手交予阿兰并陈厨子三人来掌勺,虽然所做出的吃食还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已是瑕不掩瑜。
而以许平为首的监生们,一改对食堂原先的排斥,变得十分喜爱。十多日来,他们之中,无一人去监外花银钱买过吃食。
笼统来看,改善食堂处境的第一步,已算是走得很好,须得想想接下来的路要如何铺开。
孟桑笔尖稍顿,直起身来,右手执笔,而干净的左手去抓蜜饯,扔到嘴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一边斟酌。
依她所见,眼下最要紧是一件事——来食堂的监生人数没有增多。
孟桑蹙眉,自言自语:“往细里想想,不应如此啊……”
“如今食堂拿出来的吃食,样样都受监生喜爱。那他们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也该出现一些新面孔了,怎会一直都是这拨人呢?”
“难道还是食堂从前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阴影太重,所以死活不信?”
嗯……明早要去监中做朝食,或许能寻几位监生来,问问那些不愿来食堂的监生们究竟是何想法。
孟桑又往口中扔了一块酸酸甜甜的蜜饯,沉吟片刻,最终拟定了主意。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毕竟俗话都说了,酒香还怕巷子深,与其指望监生们口耳相传,不若还是食堂这边主动走出去,将美味吃食直白呈现在对方眼前,才是最有效的法子。①
至于之后究竟要如何做,还得顾忌魏叔。毕竟魏叔是食堂的大师傅,什么事都越不过他去。
上回她一冲动,贸然与魏叔提起过后世的承包制。这个制度放在当下,虽有很多局限,譬如没有监管,也无法顾及家境贫寒的监生,但若是细细琢磨,也并非一无是处,尚有可借鉴的地方。
然而魏叔一听见,就全盘驳回,态度之坚决、神色之严肃,孟桑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怵。
可见魏叔并非锐意进取之人,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些动静出来,须得用些柔和法子,温水煮青蛙嘛!
看来,是时候将“下学小吃摊”筹备起来了。
半夜,天色黑沉,更鼓敲响。
孟桑随之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洗漱。
起来后,她煮了一壶热水,胡乱掰了一些昨日买的糕点垫腹,就开始准备起今日的温居宴。
忙活半天,直至天边泛着鱼肚白,孟桑才洗手离家,往国子监而去。
现如今她家离国子监后门近得很,几步路就能到。
后厨之中,柱子和陈厨子二人已经忙活半天,见孟桑过来,他们连忙问好。
孟桑昨日为了琢磨怎么吸引监生,睡得有些迟,如今面上还带着一丝困意。可无论如何,瞧着已经比前几日被鼾声闹到无法安眠时,要精神许多。
中秋未归家的监生二十余人,几乎都是书学、算学两门的监生。他们多家境贫寒,平日应付笔墨纸砚的开销已是不易,故而日日都来食堂用吃食。
即便是当时靳厨娘做出来的奇怪吃食,他们都会强忍着不适,面不改色往下咽。
于他们而言,这种吃食上的苦头,根本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自打孟桑来食堂后,无论朝食、暮食都美味许多,他们内心很是感激,每回来食堂都会热情地和孟桑打招呼。
今日亦是如此。
孟桑将青椒肉丝面推过去,笑道:“刚煮好的,用时小心烫。”
算学监生孙贡点头谢过,随后小心翼翼捧着面碗,往旁边空着的桌案走去。
宽碗内,素白细面窝在面汤之中,最上头盖了一勺浇头。青椒、豚肉皆切成细丝,翠绿与肉色相互纠缠,很是亮眼。
孙贡不是头一回吃孟桑做的索饼,熟练地将面搅拌均匀,随后叉起一筷子混着青椒丝、豚肉丝的细面,尽数嗦进口中细嚼。
细面是今早刚刚扯的,颇具韧性;青椒新鲜极了,闻着有微微辣,实则吃起来却泛着甜;至于豚肉丝,也不晓得孟师傅对它做了什么,肉质细嫩,很是爽口。
这么一大碗面下去,再喝上几口热汤,于这渐渐转凉的初秋,足以喟叹一声“爽快”!
孙贡埋头猛吃,不一会儿碗中就见了底,便是连调制的汤底都被他喝了个精光,最终尽兴地将空碗放回桌案上。
一抬头,却瞧见孟桑径直往他这儿来,与他相对而坐。
孙贡笑了,很是真诚地夸赞一番孟桑的手艺,最后才问:“孟师傅这是……”
孟桑摆手,笑吟吟道:“孙监生安心,只是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不说还好,这一说,孙贡更加疑惑了。
孟师傅有什么事能来找他的?
孟桑轻咳一声,试探问道:“你觉着食堂近日吃食如何?”
孙贡越发不解:“孟师傅来了以后,自是极好的。”
闻言,孟桑抿出个笑来,再度试探:“那其他监生呢?譬如国子学、太学的监生,我晓得你们早课是打乱了的,总能遇上他们的吧。”
“他们若有听你们提起食堂吃食变好,又是作何反应?”
听到这儿,孙贡忽而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想问什么,心中惴惴。
他勉强维持笑脸,支支吾吾道:“他们……他们都……”
见孙贡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孟桑不禁蹙眉,有些苦恼道:“难道真是食堂惹得其他监生过于不满,无论你们怎么说,他们都不信?”
孙贡心中满是纠结,着实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对孟师傅很是感激,并不想诓骗她。
可若是当真全盘托出,告诉孟师傅一直没有新的监生来,皆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因担心有人来抢,为一己私欲,在外头拼命抹黑食堂……
太卑劣了。
确实是,太卑劣了。
孙贡死死咬着后槽牙,终于后知后觉到了,他们这十多日来的举动,愧对了孟桑的真诚相待,也辜负这么多由对方倾尽心血烹制的美味吃食。
若他眼下实话实说,是背弃与诸位同窗一并立下的誓言,是为不义。
若是他仍选择隐瞒,又是对孟师傅的不公。
两难之局,左支右绌。
然而不等孙贡想出究竟,孟桑已经敛了愁容,笑着道了一声“多谢”,起身欲要离去。
孙贡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出声唤道:“孟师傅,且慢!”
孟桑依言站定,挑眉看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孙贡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咽了咽津液,哑声问:“不……不是什么大事,就想问问今日暮食是什么。”
闻言,孟桑“哦”了一声,笑道:“给你们做炒饭吃,配上一时蔬,还有一道酱肉。放心,虽说是陈厨子掌勺,但我已经尝过,味道不差的。”
孙贡勉力勾起唇角,应道:“辛苦诸位师傅了。”
“我们应做的。”孟桑颔首致意,径直离开。
她与柱子二人交代一番,就拿着小布包,准备回去筹备温居宴。
留下孙贡站在原地,垂下头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握成拳,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良久,孙贡终于抬起头,眼眶微红,但目光渐渐坚定,狠狠吸了一口气,抓着自己的木牌,扭头出了食堂。
这事得有个交代。
另一厢,孟桑离开国子监后,又去补买了些需要的肉蔬、碗盘,方才归家。
快至宅前时,孟桑远远就瞧见文厨子、纪厨子拎着一堆东西,一左一右站在门口,跟镇宅门神似的。
他们看到孟桑从街角绕过来,连忙挺直腰板,恭声唤了一声“师父”,然后齐刷刷跑过来,接过孟桑手上的各色东西。
孟桑从腰侧小布包里掏出铜钥匙,开了门,故意道:“不是说要吃温居宴?你们来这般早,怕是一口热水都喝不上。”
纪厨子笑了,温声道:“一桌宴席,师父一人哪儿忙得过来,我们来给您打下手。”
一旁的文厨子憋出一句:“再不济,总是能帮着烧火的。”
“进来吧。”孟桑莞尔一笑,率先入了宅门。
这宅子的庖屋不算小,设在外宅,进门往右走到头就到。庖屋外的两张石桌又大又板正,又挨着小井,在这处做事很是方便。
孟桑招呼他们将东西先搁在石桌上,自个儿快步去到庖屋窗边,看她的鹅。
今日温居宴,有一道大菜就是广式烧鹅。这菜和烤鸭一样,真想做得好,少说也得花半日工夫来着手准备。②
调鹅料、腌制、吹气、滚水定型……光这些步骤,前前后后就得经过三个时辰。等到此刻孟桑从国子监回来,鹅皮已经被风吹干,须得刷上皮水,再风干一个时辰,才能入烤炉。
这庖屋的烤炉不大,比不得国子监里的公厅炉,但自家用已是足够,平日里做个鸡鸭鹅,烤些点心糕饼,还是十分便利的。
纪厨子二人整好食材,从庖屋外头进来,正巧看见孟桑在给鹅刷皮水。
文厨子双眼唰地亮了,嘴快道:“师父今日要做烤鹅?”
孟桑点头又摇头:“应该叫烧鹅。”
“可它瞧着跟烤鸭一样要刷皮水,应是要入炉中烤吧?为何叫烧鹅,不叫烤鹅呢?”文厨子很是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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