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有一张裹尸布盖过眼前,墓碑立在?坟上,而“安全感”那东西似乎陪着那些一起?葬入黄土了。
不是害怕他会“被抢走”。
她是害怕,他会不会又因为自己的缺陷,再次离开。
又或者,当年?他的消失,就是隐含着对?她的惩罚吗?
【豹豹。你冷静点。】
因为我很糟糕。
我……为什么总是……愤怒……失控……讨厌……
讨厌爸爸。
讨厌妈妈。
讨厌奶奶。
讨厌玩伴。
讨厌自己的房间、玩具、空荡荡的又没声响的……
【第一次死亡。】
【第二?次死亡。】
【第三次……】
电视机,绑架犯,不远处男人隆隆的咆哮,眼下逐步扩开的血泊。
讨厌……
一切。
悲伤,恐惧,憎恨,懦弱。
不知何时,那些情绪、想法全从?脑子里?清空,被侮辱被抽打,在?拳头?、皮带与漠视下骤然生出的……
只有,【愤怒】。
凭什么你敢吼我。
凭什么你敢对?我动拳头?。
凭什么——触碰我身边的这条界线——
咆哮的野兽暗暗龇着尖牙,攻击性充满自脊骨蔓至四肢,几乎没有一刻放下敌意。
诞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这个世界每个我经过的地方?似乎都……在?针对?我。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憎恨整个时代带来的后遗症呢,还是被天上的某个意识掌控在?手心后生出的反骨?
分不清具体目标,四周全是敌意。
那我也撕咬回去。带着最狂烈的怒火。
胸口里?永远有什么是沉甸甸闷着的,无?名的愤怒之火在?最底部悄悄舔舐着,如果她也有一片识海,那肯定是一整片燃烧的荒原吧。
安各没觉得这不好。怒火一直是她无?畏前进的动力,也是她一路孤身走来的原驱动力。
软弱,敏感与畏缩是赚不到钞票的。
——直到她遇见了自己的爱人,陷入一段前所未有的亲密关系。
远比父母更多?的关爱,远比下属更多?的陪伴,远比朋友更多?的包容……
他给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她无?所适从?。
不属于“要反抗”的阵营,也不属于“要利用”的群体,没有利益关系也无?需人情往来的这个人……
她最喜欢最喜欢的丈夫,该如何对?待才?好呢?
想为他掘出深埋心底的全部的藏宝箱,手足无?措地推出去后,却发现里?面全是利刺。
“攻击”“针对?”“独断专横”,这不是能拿给爱人的好东西。
常年?被怒火笼罩的荒原,除去怒火,原来也只剩荒原而已。
她没东西给他。
没有草木,没有雨水,拼命扮演可爱甜美的女孩撒娇装乖,也不过是东施效颦,总是不受控地在?他面前暴露不讨喜的脾气与个性——哪怕他笑着说了一千遍的不介意——
可她很介意。
谁愿意伤害喜欢的人?
她明明这么喜欢他……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
总想着“讨厌”长大?的家伙,不知何时,连“喜欢”的能力都丢掉了。
“喜欢”不仅仅是激烈刚强的表达。
它还意味着仔细的珍视,敏感的关注,柔软的流露,时不时的退让……
起?码,在?婚姻中,是这样经营的。
就像跳双人舞,一个人进一步,总要有一个人退一步。
一个人遗忘了步伐的节奏,一个人就要耐下心引导。
安各曾一无?所知。
但数年?过去,她有一个最好的老师,她学会了许多?。
哪怕这个老师后来躺进了坟墓,不再陪伴教导,她也依旧在?总结错误,奋力进步。
每一刻,每一天,每个睡不着觉在?外游荡的深夜,她不断地钻研这个艰深的课题。
该如何珍视你,怎样才?能更温柔更可爱地喜欢你。
即使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也想要继续学习……
可是,可是。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
当他回来,胸口那种沉闷的怒火又再次不受控地——
为什么?
胸口的淤痕若隐若现,无?数场纷杂的噩梦搅乱睡眠,丈夫为她戴上那枚护身符,告诉她,那只是一种不太好的术法,操控人心智的远程诅咒。
他说“我明白这不是你的本意”,又表示“我知道?你如今很少?再无?理发火”。
可……被谅解了,就没关系吗?
安各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给他最好的才?行。
为什么区区封建迷信的破术法也能引燃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她的脾气本来就特别糟糕吧?反省、认错、努力控制,不能被一点就着,每次都想好“下次绝不”,可下次在?他面前又几乎前功尽弃……
于是安各开始生自己的气了。
究竟……
我是从?哪里?开始,缺失了一块呢?
从?哪里?开始……
【缺失的魂魄。】
安各望着天花板,拼命地想,又拼命地忍住快掉出来的眼泪。
她在?最低谷的情绪里?发现自己是个糟糕透顶的残疾人。有些人失去了腿就会忍不住对?亲近的父母大?发脾气,而她学不会爱人的能力,就开始对?伴侣歇斯底里?。
她……真的……
安各吸了吸鼻子,然后向下缩进了被子里?。
洛安正沉在?识海里?,刚试探着去碰了碰礁石后那枚忽闪忽现、警惕灵敏的小火球,又突然感知到别的什么。
天师必须第一时间感知到危险,而“妻子的所有波动”是与危险同等优先?感知的探查物。
于是他再次迷蒙睁眼,就见大?火球缩在?旁边的被子里?呜呜哭。
洛安:“……”
洛安无?言片刻,再次拉开床头?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大?抵是脑袋的位置。
“怎么,豹豹,做噩梦了?”
大?火球停顿了一瞬,但很快就更大?声地哭出来:“我还把你又吵醒了呜呜呜呜——”
其实我没有睡觉,我正想办法在?识海那边缝缝补补,试图哄那枚死得太多?次残破的魂魄和你彻底融合,它出于本能被小斗笠所吸引却又不敢完全在?我面前现身……
以上全部内容当然是不能盘托而出的,洛安揉了揉眉心。
他扯了扯被子:“豹豹,怎么了,出来让我看看你。”
“不要,”被窝里?大?火球呜咽道?,“我自己胡思?乱想,然后把我自己整哭了,老婆你不要管,让我自己哭一会儿就好,眼泪哭完了我就能冷静了。”
怎么可能不管,唯独只会在?我面前掉眼泪的笨蛋。
洛安心想今天又给她做了好吃的饭和零食,又带她泡了舒服的澡,按摩后涂了精油,昏昏沉沉快乐睡着的豹豹本该没有任何问?题啊——
他尽情打理了一番自家豹豹,拽去给一直很想炫耀的老太太炫耀了一下午,又借着泡澡按摩的借口从?手到脚把她揉搓了个遍,欣赏着她油光水滑地蹦跶也很开心,几乎是全天贴着她摸她头?发牵她手,晚上一起?安安静静地抱着睡觉……
多?满足的一天?到底哪里?令她难过了?
洛安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他只能暂且相信妻子给出的“胡思?乱想”解释,叹了口气,关上床头?灯,重新躺下了。
安各在?黑暗中缓缓探出被子,吸了吸鼻子,伸手去找纸巾擦眼泪。
可手在?半空被扣住了。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
而躺下的人只是微微偏过头?,就成功在?被子里?悄悄蹭去了另一边的枕头?。
“豹豹……”
吻落下来,是今天第三次密集的亲吻,远超前两次的安抚之意。
“别想了。别哭了。来……你也亲亲我。”
安各忍不住抽噎。
“我会……把眼泪弄你身上……”
“没关系,我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