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那个跑在前面的小姑娘一看到崔云昭,眼睛立即就亮了。
她难得没那么拘束,也不再扭扭捏捏,反而大方往前跑来,一头扑进了崔云昭的怀中。
“阿姐,我好想你。”
同十几日前相比,崔云岚的变化很大。
她不再瑟缩,不再胆怯,脸上也没有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端庄。
那都是强撑着给外人看的。
似乎只有这样,旁人才不会说她不像崔氏女。
崔氏女似乎是荣誉,却也是无数生在崔氏的女儿们的束缚。
崔云昭一把抱住妹妹,看她眉宇间的郁气消散了,整个人也开朗起来,心里十分开心,也无比感激三堂婶。
她看向后面慢慢踱步而来的女子,对她笑:“六堂嫂,恭喜你。”
崔方明在这一代的旁支中排行第六,不过家中人一般都唤他明少爷或者明堂哥,他刚行弱冠之礼,娶妻伏鹿姚氏,就是这位六堂嫂。
在中原一代,虽然经历了多年战乱,但世家大族依然能屹立不倒。
伏鹿姚氏并非四大家族之一,却也是书香门第,尤其这位堂嫂,是个性格爽朗的女子,听闻三堂婶一眼就看中了她。
婆媳两个性格一模一样,都是直爽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争执,所以听乐堂总是很和睦。
崔云昭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如此看来,把弟妹托付给三堂婶是最正确不过的。
姚欣月比崔云昭大两三岁,大抵做了母亲,面容比往日要柔和许多,走路也慢条斯理的,显然很重视腹中的骨肉。
她也同崔云昭见礼:“见过昭妹妹。”
另一边的崔云岚就趴在长姐的怀中,撒娇似得不肯起来。
三堂婶招呼众人坐下,又让丫鬟端了银耳莲子羹来,才笑道:“岚丫头特别乖巧懂事,可比你堂姐要懂事多了,我同你叔父都很喜欢她。”
崔云岚就是需要旁人这样不断夸奖她。
只有这样,她才能一直是愉快的,积极去做每一件事。
果然,崔云昭注意到,崔云岚虽然红了脸,却也低着头偷笑。
以前在正宅那边,无论他们做什么,贺兰氏总要阴阳怪气一番,日子久了,崔云岚就不敢再多做任何事了。
她怕出错。
崔云昭看向三堂婶,非常诚恳:“多谢三堂婶,多谢六堂嫂,感谢你们的细心。”
照顾孩子不容易,要关心她的衣食住行,操心她的课业和喜乐,没有一日是能放心的。
夏日里怕热着,冬日里又怕冷,总归是要从年少一直关心到长大成人。
三堂婶摆摆手:“可别说那些虚话,我同你说,一开始我就很乐意的。”
“我这个人啊,喜欢热闹,家里人越多越好,可是我身子骨不行,生你堂姐的时候难产了,后来你三堂叔就不叫我再生了。”
“去年你堂姐出嫁,家里少了个人,我难受了好久呢,还好把你堂嫂娶回来了,又有人陪我说话了。”
三堂婶总是高高兴兴的。
她说起任何事情,都看不出悲伤来,就连难产大出血的往事,也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姚欣月嘴巴更甜了:“哎呦,阿娘,您看如今白得两个金童玉女,可不是高兴疯了?”
三堂婶就拍了一下她的胳膊,一家人都笑了。
姚欣月拍了一下自己完全不明显的肚子,说:“等以后霆郎和岚儿长大了,这个小的就又要阿娘操心,咱们可说好了,我是没耐心照顾孩子的。”
她同三堂婶的相处很亲近,也很自然,没有一点隔阂。
三堂婶便也只是嗔怪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事事都要靠阿娘。”
有她们婆媳两个在,屋中气氛就很好。
崔云昭便也放了心,同崔云岚说了几句闲话。
崔云岚说在这里一切都好,因为三堂婶很和善,对他们总是嘘寒问暖,她跟崔云霆都觉得特别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小脸都要放光了。
崔云昭便明白,她是发自内心喜欢听乐堂,喜欢这一家人的。
崔云昭便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你若喜欢,就好好同你堂嫂学习,也要好好听堂婶的话。”
三堂婶却说:“小孩子,要那么听话做什么,依我看,岚儿就是太乖了,性子太沉闷,还是活泼一些好。”
“人啊,你强了,旁人就弱,没人敢欺负厉害的人。”
崔云昭还未说什么,就看到崔云岚眼冒星星,满脸都是崇拜:“三堂婶说的是,岚儿记住了。”
崔云昭:“……”
看来,她可以彻底放心了。
崔云霆那边的课是有时辰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三堂婶问了问崔云昭的意见,得知她可以留下来用午食,便让姚欣月去张罗午食去了。
等到姚欣月走了,三堂婶才看向崔云昭:“昭丫头,你有话要说吧?”
这位三堂婶看起来大大咧咧,人可通透得很。
崔云昭便笑了一下,看了看外面站着的仆妇,三堂婶大手一挥,仆妇们便关上堂屋的大门,退了出去。
“你说吧。”
崔云昭想了想,才道:“我记得方明堂哥这几日就要秋闱了,以方明堂哥的学问,我想这一次定能高中。”
景德四年,因秋日各地战乱,导致秋闱一直无法开展。
一直到冬日来临时,朝廷才最终定下了秋闱的时间。
这一年的秋闱很特殊。
不仅有崔氏子拔得头筹,也有殷氏子表现出众,总归,这一年的秋闱出现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后来文臣。
崔云昭自然知道这些。
崔氏子自然指的是崔方明,而殷氏子则是她的表哥殷行止。
崔云昭会把今年的秋闱记得这么清楚,一是因为崔序的长子崔云舟落榜,再一个就是因为堂哥和表哥的优异表现。
三堂婶还以为她要说的是两个孩子的事情,却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崔方明。
她愣了一下,然后就笑道:“你堂哥虽然一贯稳重,但这一次他也说过算是十拿九稳。”
崔云昭知道崔方明是很沉稳的。
不过这一次因为战火波及范围太大,许多人都没办法全心备考,参考的学生并不算多,崔方明一早就看到这一点,所以对这一次的秋闱准备是非常认真的。
而崔序的长子崔云舟,却因为秋闱推迟而心浮气躁,没有好好备考,最终因为没有压中考题而落败。
崔云昭点点头,问三堂婶:“那堂哥高中之后呢?”
三堂婶显然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高中之后,就回家继续读书,等到来年春闱去搏一搏金榜。”
崔云昭却摇了一下头。
“三堂婶,依我之见,堂哥已经是族学里的佼佼者了,他的学问已经很扎实,这十几年里,他从来都很刻苦。”
“在这种情况下,族学能教导出最好的解元,却可能教导不出状元。”
这是现实。
崔云昭的声音很清脆,如珠落玉盘,在堂屋里回荡。
三堂婶听得很认真,没有因为她只是个年轻晚辈而敷衍。
相反,她甚至是若有所思的。
崔云昭所言确实是如此的。
科举并不仅仅是知识丰富,学识优异才最好,那么多科目,除去诗词,杂学,墨义,对论,其余还有副科。
而副科也占很大的比重。
尤其是时事,律法,精算,这三科是必考的。
崔云昭道:“三堂婶,我翻看过家中历代叔伯长辈的科举成绩,大多都缺在副科三项,以至于最后没能拔得头筹,成为一甲三名。”
崔氏是很厉害,确实是百年大氏族,这得益于家中的藏书和严苛的教导。
这种情况下,大凡不太蠢笨的子弟,最低也能考中秀才。
更好的则能中举人和进士。
可出类拔萃者,出尘绝艳者,百多年也不过三五人。
就连这三五人,也令其他世家艳羡了。
崔云昭的父亲当年便考中探花,成为最年轻的探花郎。
那一年父亲的风采,后来母亲还时常说起。
那时候的崔氏虽也有落寞之相,但在父亲的出类拔萃之下,又重新焕发生机。
可惜了……
崔云昭垂下眼眸,然后才继续道:“家中族学的教导,主课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因为根基和严苛的教导,所以弟子们都不会很差。”
“但副科就不会那么重视了。”
“副科要好,就要多听,多看,多学,这是许多年轻弟子们所欠缺的,”崔云昭几乎算得上是侃侃而谈,“堂哥是这一代我认为的佼佼者,可他也只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从生到此,都是崔氏子。”
“他没有看过外面孤苦的百姓,没有见过大雪压塌的破屋,没有见到衣衫褴褛,沿街痛哭的流民,他甚至不知酒是怎么酿造出来的。”
“这样,如何能写时事,如何能做律法?”
“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那些题目,谁看了不头疼呢?”
三堂婶这一次是真的很震惊了。
就连边上的崔云岚也呆愣愣看着姐姐,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这些当然不是此时此刻,年轻的崔云昭所看到的。
而是前世的时候,崔方明跟着崔云霆去别苑看她,同她说过的话。
这些,都是在他春闱失利,没有取得好名次时才意识到的。
春闱分一甲二甲和三甲,前后差距是巨大的。
一甲便是天子门生,一路官运亨通,后面的二甲甚至三甲,都要从最底层一步步爬起来。
崔方明姓崔,身后是崔氏的百年门阀,他的路比旁人要好走的多,却依旧不顺利。
最初的起点,还是当时的那一场春闱。
崔云昭至今都记得,年过三十的堂兄负手而立,他站在庭院中那棵梨树下,眼眸中是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