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也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崔云中生下来后,面对的不仅仅是母亲的忽视,还要在偌大的崔氏中,肩负起作为长姐的责任。
崔云昭苦笑一声:“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曾经过得很无助。”
崔云昭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都已经过得这般衣食无忧了,还在这里悲春伤秋,实在太过矫情了。”
“所以啊,能不说就不说,想想好日子,大抵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夏妈妈轻轻握着她的手,眼眸里只有关心和慈祥。
小姐从小到大的日子,她都看在眼中,从来就只有心疼。
她不觉得小姐矫情,因为对于小姐来说,从小到大,她缺失了很多东西,有些并非金钱能弥补的。
有些东西,崔云昭想要过,却始终没有得到。
夏妈妈说:“小姐哪里的话,是人就有在意的事情,无论什么出身,什么境遇,总有好的和坏的。”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十全十美的日子,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若是从来都不会心烦和委屈,那简直是圣人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心里松快很多。
她点点头,继续道:“没人在乎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我有岚儿,岚儿也有我,我们可以相互关怀,后来大了些,对于这些我就没那么在乎了。”
“我是长姐,我可以为弟妹撑起一片天。”
崔云昭很早就长大了。
就如同霍檀曾经同她感慨过的那样,高门世家膏粱锦绣,满地珠翠,可想要把那珠光宝气都攥在手心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我撑起的那一片天太脆弱了,风一刮,立即就要碎掉。”
“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一走,我的天就立即塌了。”
“其实早年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朝政动荡,藩镇称霸,前废帝昏庸无能,愚昧无知,父亲这种心怀天下的清官孤臣,立即就没人待见了。”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父亲辞官回家,日日夜夜都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着天下。”
崔昊心里有家国天下,有黎民百姓,或许也有妻子占据一个角落,却唯独没有年幼的儿女们。
“我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他看着那些被屠城后死不瞑目的百姓,看着血流成河,看着礼崩乐坏,他的心碎了,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崔昊是旧时文臣,他秉性忠良,心怀天下,是崔氏百年来文臣家主的代表。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想到崔氏的百年风骨。
这样一个人,还是被废帝和乌烟瘴气的朝堂气死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敢让人知道她心里的黑暗。
“妈妈,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虽然很痛苦,却不觉得天塌了,因为父亲不在,我们还有母亲。”
“只是,母亲心里最重要的只有父亲。”
夏妈妈知道,自家夫人是抑郁而终的。
在老爷死后,她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跟随者亡夫的脚步撒手人寰。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可这对于年幼的儿女们太残忍了。
母亲选择跟父亲一起离去,却没有想到剩下的遗孤要如何生活,如何在偌大的崔氏生存。
当时崔云昭十三岁,一双弟妹才六七岁的年纪,茫然无措,孤苦无依。
殷拒霜在崔氏生活十几年,她能不知道崔序是什么品行?她能不知贺兰氏是什么德行?若是只剩下年幼的儿女,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如何?
她都没想过,亦或者说,痛苦让她不再去关心别人。
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她也不关心了。
崔云昭安静了许久,然后才说:“我知道的,母亲只是她自己,我不能苛责她,可我还是痛苦和委屈,我还是舍不得她跟父亲。”
夏妈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香的茉莉香片抚慰了崔云昭的心,让她从过往的痛苦里挣扎出来。
崔云昭饮下一杯热茶,顿时觉得好过许多。
她眨了眨眼睛,让眼底深处的泪意都倒流回去,不想做出这幅软弱无能的模样。
“可事情已经发生,我同弟妹们还是要面对,当时舅父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
夏妈妈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到当时舅老爷很不高兴,等到夫人头七过了,舅老爷就直接离开了。
这些事崔云昭一直没有提起过,现在因为这一封信,她才旧事重提。
也不过是同夏妈妈说一说心里的不甘。
崔云昭垂下眼眸,淡淡道:“当时舅父觉得留我们在崔氏生活,会让人觉得殷氏不够关心外甥,所以他提议把霆郎带走,由殷氏教导。”
夏妈妈有些吃惊:“什么?”
崔云昭点点头,道:“是的,就是带走霆郎。”
一般出现这样的情况,夫人的娘家来人吊唁,若是真的心疼孩子们,都是主动请表小姐回去抚养,这样表小姐的婚事不会被胡乱婚配,也能好好教养小姐,毕竟儿郎们一般不会被苛待。
殷长风此举,确实不合规矩。
夏妈妈有些疑惑:“这是为何?”
崔云昭放下茶盏,道:“因为舅父认为,只要好好教导霆郎,让他替父母光耀门楣,父亲的遗志就不会被人遗忘。”
夏妈妈简直咋舌。
崔云昭笑了笑:“这是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来说,舅父就是认为儿郎更重要,他却没有想过,若是霆郎离开了崔氏,我跟岚儿的日子会更难。”
“不,舅父可能也想过,但他不愿意把三个孩子都带走,这样就同崔氏闹了嫌隙,脸上不好看。”
夏妈妈叹了口气:“难怪那几日,霆少爷哭了好几回。”
崔云昭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次,她笑容里有着欣慰。
“还好霆郎是个好孩子,他说若是不带两位姐姐走,他也不走。”
“我知道的,舅父最是古板持重,他不会让崔殷两家起矛盾,故而便求了舅父,说我不去,让他带着岚儿和霆郎一起去殷氏,吃用花费,都由母亲的嫁妆来出。”
“可是舅父还是没有答应。”
想要带走霆郎,已经是殷长风表现出难得的关心了,这有悖于他一贯的认知,他是典型的古板文人,不喜欢做出格的事。
把亡故长姐的孩子带回家中抚养,本来就算越界,现在又说要带走两个,就更是不能同意了。
现在又多加了外甥女,以后还得操心外甥女的婚事,这让殷长风立即就有些踟蹰。
“当时舅母也不答应,所以霆郎就干脆表示自己不想走了。”
所以那时候,姐妹三人都留在了崔氏。
“这么多年,舅父也只在逢年过节来一封信,现如今我成亲了,怕是才来信问一问。”
“我原以为是如此的,结果看了信,舅父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我的婚事。”
这封信上,殷长风只问了一件事。
他认为崔云昭直接同崔序闹事,又让三堂叔教导崔云霆,有忤逆长辈之嫌,她以下犯上,又以外嫁女的身份掺和娘家事,更认为她丢了殷氏的面子。
他要求崔云昭立即回家,给崔序夫妻二人道歉,并让他们重新教导崔云岚和崔云霆。
崔云昭是崔氏女,可她母亲是殷氏女,同样的名门望族,同样的大家闺秀,崔云昭不能丢了她母亲的面子,也就相当于给殷氏脸上抹黑。
这短短一封信,没有关心她仓促的婚事,没有过问她在霍家过得好不好,夫婿如何,也没有问两个年少的外甥如今身体如何,简单一句带过之后,直接就是质问。
前世崔云昭循规蹈矩,知礼守礼,大抵因此,所以殷长风对她没多少苛责。
可现在,她不过为了弟妹挣扎了一下,就被殷长风来信训斥。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倏然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还好当年岚儿和霆郎没有跟着舅父回殷氏,若是当年由殷氏教导他们,还不知教导成什么模样来。”
夏妈妈见她说着神色放松了,似乎不再因为舅父的训斥生气,便也道:“是了,咱们这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这话都说出口,崔云昭心里松快许多,她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笺,不知为何,又有些烦躁。
“舅父说过几日要来博陵。”
崔云昭说到这里,喃喃自语:“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见他。”
“说实话,我有些不敢。”
崔云昭话音落下,外面忽然响起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有些沙哑,却是那么熟悉。
“有何不敢?到时我陪娘子去见舅父便是。”
崔云昭一惊,眼眸里瞬间涌上欣喜,但她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却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心中的欢喜。
霍檀竟然回来了。
崔云昭也不管他听去多少,只迅速起身,快步绕过屏风。
珠帘摇晃,落日夕照,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而来,遮挡了下午西斜的阳光。
霍檀身上穿着干练挺拔的青色军服,手腕处的衣袖被尽数束在护腕中,立即便显得他臂膀修长,干练有力。
再往下,就是窄腰,直身,鹿皮靴。
霍檀头上束着青色的发带,随着他的走动,脑后的发带随风飘扬,带起一阵青色光影。
他面上有些风尘仆仆,下巴处也有青色胡渣,可这样的霍檀,让崔云昭一眼便印刻进心里去。
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在他身上,崔云昭感受到了磅礴的生命和力量。
霍檀从来不是个会被困难击溃的人,遇到困难,他总是迎难而上,让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里大步前行。
就如此刻。
不过两三步,他就来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兴许是换过了衣服,兴许因冬日寒冷,崔云昭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血味,只能感受到雪松的清新。
霍檀就是这般,如山如岚,如松如柏。
崔云昭猝不及防看到他回来,眼睛里的喜悦收也收不住,被眼神锐利的霍檀尽数收进眼底。
“你回来了……”
崔云昭下意识的话被霍檀的动作打断,他直截了当伸出手,结结实实把自家娘子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