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深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见她的恋恋不舍。
阮凝玉三步一回头。
他目送她回到了谢凌的身边。
谢凌什么都没说,他玄衣墨袍宽大,也没看他,就这样将她带走了。
眼见她跟在谢凌身后的背影。
慕容深适才强忍的唇角,终于弯了下去。
她回去,便和谢凌大吵了一架,谢府的人都不满他。
慕容深开始担忧,若谢府不愿意,她不能嫁给他,他怎么办?
慕容深才发现,自己说的是违心的话,前头说过的每一句气得她心痒痒的话,都是违心的。他不过是用锋利的语言,来掩盖自己动了凡心。
他想,若谢府抗旨,执意不让她出嫁的话,他不介意杀几个人血染一下谢府,让他们知知好歹。
后来她还是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
他们成婚,她搬进了他的府邸,这座王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足迹,每一块地砖她和他都走过,有时候她在园子里看书看睡着了,他便会背着她,在夏夜蝉鸣和露水的微凉里,一步一步将她背回他们的小屋。
在过去,他觉得府邸不过是个住人的住处。
可她却比他爱这个家,她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嫌他的书房光线不好,显得阴沉沉,待久了会闷出心病出来,于是她让人破壁凿了扇窗出来,窗前的青色玉胆瓶里,永远插着春日的海棠,炎夏一抹清凉的荷花,冷秋的木芙蓉,严冬的腊梅……
夜晚,烛花爆开,待他批阅折子直至眼干时,他揉了揉太阳穴,移目便见到了蜷缩在方榻上已经睡着了的阮凝玉,他的大掌覆了上去,她传来浅浅呼吸,烛光打在她的侧脸,像是落在了块白玉上。
一日下来的疲惫,忽然一扫而空。
就这样,因为她的闯入,他平淡冷漠的生活里多出了几分亮色。
这座府邸,到处是他与她生活过的影子。
另有一回冬猎宴客,北昭遣来一员悍将,刀马之术冠绝全场,满座大明儿郎皆铩羽而归。慕容深自请与之相较高下,两人上了烈马,彼此来了场生死较量。
最后他代表大明胜出了,他下马,再到去宴会上喝酒领赏,面上全都是云淡风轻的,唇边是意气风发的笑。可他一上了归府的马车,阮凝玉却蹲下来。
慕容深握住了她的手。
“你想要做什么?”
他态度强硬,眸光冰冷。
阮凝玉却挣开他的手,粗鲁且急躁地掀开他的外袍,待望见他被血染红的月白里裤后,他的妻子,便红了眼圈,泪水盈满。
“为什么不说?”她说完,珍珠般大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摊出一片温热的水痕。
慕容深移开眼:“没什么好说的。”
他自幼便好强惯了,这点轻伤,没理由让一个妇道人家来为此操心。
可阮凝玉却心疼得掉了一颗又一颗的泪,最后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慕容深虽然面上嫌弃,可心里却因为她的关心而越发柔软,不再是没有人味。
但很快他便后悔了,因为他拖着伤口不治,导致寒邪入体,腿虽没事,但却因此留下了每年冬天腿关节风寒湿痹的后遗症,尤其是下雨,腿便会钻心地疼。
慕容深很后悔,就因为他的好强,便让她流了很多的泪。
后来,阮凝玉每年冬天都会在烛灯下熬着一双眼,亲手给他做一对护套。
眼见她将腿套拿进书房,慕容深拧眉,“我不戴这东西。”
他这点疼都忍不了的话,传出去,岂不是被满军嘲笑?他还怎么带兵打仗?他统军的时候还有什么威慑力?
这次阮凝玉却不再像过去那般惧怕他,她鼓起勇气,便将他的裤腿折了上去,将群青色的护套给他绑上。
慕容深长腿一伸,胳膊舒展,慵懒靠着榻背,睃了她一眼。
“阮凝玉,你现在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阮凝玉心虚,他神色意味不明,让她一时猜不出他的喜怒。
阮凝玉大着胆子道:“是陛下宠出来的。”
慕容深眼睛眯了上去。
这个回答,他倒是爱听。
那个冬天,他原本嫌弃她做的腿套太过姑娘气,但戴上之后,他确实觉得腿没有那么冷了,便更加念着她的好。后来,他就算上沙场的时候,也会习惯地把护套戴上,他发现,自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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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慕容深被一股很强的力量给重新拽了回来。
慕容深回到了一开始所呆着的陌生府邸。
那个蹲在地上,腰带垂落,细腰楚楚的女人还在。
这次,她梳了妇人发髻,她成婚了,面相也不一样了,从少女的娇憨,变成了温婉端庄。
不是前头他刚见过的,尚在闺阁里的阮凝玉。
而是与他成婚后的阮凝玉。
慕容深辨认得出来,女人两个阶段的神态、眼波、柔情,都是不一样的。
她还在哭。
哭声碎玉,蝴蝶萦绕。
慕容深还是像前面一样。
问她,为何哭?
这次,她也抬起了脸。
她的五官渐渐模糊下去,悲伤含泣的声音像被阵风吹到了他的耳边。
“殿下,我梦见你同别的女人参观了我们的府邸,你要娶别人,不要我了吗……”
慕容深在秦王府的紫檀木榻上,骤然惊醒,像惊雷响在天边。
心脏绞痛,疼得他快喘不过气,冷汗涟涟。
他反复地同自己道,这是梦。
可梦里府邸,真实到他连一块地砖的缝隙都清晰可见,他能回忆她给自己做了多少道菜,甚至可以将他们二人生活过的府邸,将府邸的构造、布局,一笔一划地画在纸上。
慕容深捂住心口,疼得面目扭曲。
皇后丧仪的期限已至。
明帝与万贵妃做主,给他和万意安赐婚。
慕容深在秦王府,跪谢皇恩,跟梦里的“他”一样,接过了这道明黄圣旨。
付公公笑了笑。
“殿下前途无量,今后要好好感恩贵妃娘娘才是。”
多少人想娶娘娘的侄女,娘娘都不愿意。
慕容深垂目,牵唇微笑的时候,心脏又是绞痛,慕容深白了脸。
跟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唯一不变的是圣旨上面女方的“谢家姑娘阮凝玉”,变成了“贵妃之侄女,万氏幼女,万意安”……
付公公却是以为他欢喜得罔知所措了,笑意更深。
皇后倒了,付公公见风使舵,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从前是皇后党,现在变成了万贵妃的人。
周围的人都在恭喜他,喜气洋洋的场景,晴空万里,微风不燥,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仿佛万象更新,洗去旧尘。
但慕容深的心好像空了一块,从里头灌进风,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回音。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那个梦里满心满眼只有他,会为了他蹲在地上低声啜泣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他捧着圣旨,突然惘然像在想。
那真的是梦吗?
既是梦,他为何灵魂像撕碎般,疼得钻入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