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忧心忡忡,几次想开口,担忧会触怒对方又咽回去。
反倒是走了一段渐渐步入黑暗后,徐福主动开口,直呼姜遗光大名:“姜遗光,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倒像,也和她差不多聪明。”
姜遗光并不惊讶:“您和家母何时见过?”
“不算太久,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说起往事,徐福颇为怀念,“她从小就是个伶俐的女娃娃,又聪明,心又狠,比我见过的大多人都要厉害……”
几十年前,他行至一座小山村,正见两个拐子抱起不到半人高的女娃娃抱上板车,挥鞭让骡子赶快跑。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平事,他并不插手,只远远看几眼。
小女娃被恐吓几句后吓得哭也不敢哭,过了很久,村子愈发远了,她求饶说肚子疼要解手。两人怕她弄脏车,遂抱她进林子。徐福坐在树上,亲眼见着女娃突然扯下其中一人裤腰带,另一手抓起树杈狠狠划过另一人眼睛。第一个人提裤子要追,也被她用石头砸中两只眼。
两人倒在地上捂住眼睛惨叫,被她顺势拴住脖子绳结捆在树干上,树叶塞满嘴叫不出声,再一下下用石头砸。
那绳子还是两个拐子用来绑住她手的。只是一转眼功夫,猎人和猎物就调了个个儿。
果断,狠辣,心思缜密,最难得她才不过五岁左右,真是个好苗子。
他从树下跳下,向她走去。
后来,他向那个女娃娃透出了山海镜的消息。
她果真上心了,自己打听到了入镜人的事,又特地救下一个入镜人,顺理成章地搭了上去。之后便是她风生水起、平步青云的半生。
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她从父皇那儿了解过宋珏一事,当时她只感慨天佑大梁,送来如此英才。若是宋珏没有在小时候遇见入镜人,恐怕她只会在小村子安心嫁人生子,顶多是个厉害的农妇。
她万万没想到,宋珏竟也和徐福有关。
再一想,宋珏如此,其他入镜人呢?又有多少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安排好的?
他想要阴阳二界融合,想来需要借助山海镜之力。他会怎么做?皇帝能看出徐福对姜遗光态度不一般,但也只是比其他人好些。
“原来如此,果真和你有关。”算是解了姜遗光心中另一个疑惑。
“想必先帝和家母的计划也瞒不过你,先帝曾说起我的身世……”
在先帝口中,“宋钰”和“姜怀尧”本不叫这名字,二人出生入死时,近卫门用他们的样貌和这两个名字在柳平城生活。待姜遗光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才真正来到柳平城,替换那两个近卫。
一重重消息封锁,先帝想瞒住的正是徐福,但以他的能耐,恐怕没能瞒多久。
当年收养他的仵作莫名变成怪物,死在他手中,他也因此下狱。而后,他在牢里得到一面山海镜,成了入镜人。
了解多了,他自然明白,仵作变成怪物正是因为那面不该出现在他家中的山海镜。他起初以为是皇家所为,因他所有追查的结果都指向那位九五至尊。
可在亲自和先帝谈过后,他就断定,幕后指使另有其人。
“裴远鸿,我还记得这个人。他自认为忠君,可他所奉命令,未必真来自先帝。”
当他知道山海镜的规则后,便觉得诧异。既然入镜人可以用山海镜捉鬼,为什么裴远鸿要牺牲自己来保全他?
“若没有猜错,他也是受了你的命令,只是他自己以为奉先帝之命罢了。像他那种忠心之人,能得圣上青睐,就是把命搭上也甘愿。”
姜遗光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不一般,何以让他们如此惦记。他的出生,又究竟掺杂了多少计策和阴谋?
徐福很认真地想了想:“你的母亲我还记得,你说的什么姓裴的……实在对不住,年纪大了不记事,我忘了。”
女帝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竟然忘了?”。
话到嘴边咽回去,但徐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徐福叹笑道,这世上每一天都在发生惨案,让这些案子中的几个人和其他人发生关联,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哪里还值得费心去记?
活了那么久,要是见过的听过的桩桩件件都要放在心上,岂不是太累了?
“你们瞒着我那件事,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小孩子家家的,还要同我玩这些心眼,哪里瞒的过去?”徐福叹气。
世上那么多人,聪明的,蠢笨的,来来去去见得多了,再怎么高明的计谋,也不稀罕了。
“你母亲的确聪慧,知道自己过不了十八重,必死无疑,她便想通过生下你来换取我的庇护。”徐福将手拢进袖子,“她想错了,生死有命,我又不是什么阎罗王,如何保住一个注定该死的人?”
姜遗光:“……是么?果然如此。”
徐福:“倒不必这么丧眉搭眼的,不全是算计。她如果不选择生下你,还能多活几年。正是因为她走了这条路才早亡。”
“我后来见过她,起初固然有算计,但你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未必没有真心。”
皇帝有些惊讶,徐福仿佛是在安慰姜遗光?
真是个怪人。
话说回来,姜遗光需要安慰吗?他真在乎生身母亲?
分明无心无情,为何看着又似乎是在意的样子?
三人忽的沉默下来。
不知各自在想什么,只静静往前走,仿佛走的是同一条路。
又踏入间暗室,整齐罗列一排排人高的灰铜像,还要颤动,徐福踏进后俱垂下首扭过头一动不动。
皇帝见多了怪事都不觉奇怪了,只要自己不出事就好。姜遗光更是目不斜视。
徐福走近铜像群前,吹起铜哨,哔哔呜呜的刺耳声,像歌谣,像军号。两边死铜像似摩西分海般自发往两边僵直退开,露出中间一条往下地道。
徐福示意姜遗光点起一盏灯,后者照做,却见两壁灯火自外向里次第亮起,照亮不知尽头的深处。
往下走,仿佛是一条坦途。
“前辈,黄泉扶木下,还有更深处么?”姜遗光问,“下边是什么?”
徐福:“这便走累了?”
姜遗光:“不,我想知道前辈让我下来是为了什么?”
徐福:“到下面看看,你就知道了。”
他走在前面,另两人对视一眼,跟着一步步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