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能看出姬钺现在状况并不太好。他身上没有外伤, 外表也没有太大变化,却像油尽灯枯似的,苍老了数十岁。
围在房里的人还想问什么,都被姬钺客气地请了出去。
他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其他人都退下了。房里很安静, 淡淡熏香飘散。
姬钺躺在床上, 盖上柔软的锦被, 闭上了眼睛。他慢慢沉下心,不愿再去想死劫里发生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要斩断那些乱世八糟的思绪,怎么想平静下来, 甚至开始默念经文,那孩子的脸依旧在他面前挥之不去,笑得那样灿烂。
“看!我抓了一只大蛐蛐,是不是又大又威猛?”
“爹,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 好看吗?”
他说好看,她就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给他挂上,“是送给爹爹的,爹, 不许不喜欢!”
他也在笑:“喜欢, 这是我家阿萝亲手做的,爹怎么会不喜欢?”
阿萝嘻嘻哈哈笑着跑远了, 艳红如梅花的裙摆飘扬,越跑越远。
他想追上去,可他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影变成光亮中的一个小红点, 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变成了一具不怕苦不怕痛的行尸走肉, 可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疼到心底是什么样的。
那不是一下能把人杀了的痛,起初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针眼,刺痛了你一下。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当回事,可以忍耐,伤口总会好的。
可当他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过往相处种种,才发现这并不只是伤口,却是砸向冰面的巨石。每砸一下,冰面底下就破碎一分,而他根本无力阻挡,只能任由滚滚巨石不断砸落,直到被彻底击碎。
姬钺安静地闭着眼睛,好像自己已经死去了。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出,默默从鬓角滑下去。当他无意间蹭到枕边湿凉的一块,才惊觉自己竟然流了泪。
“阿萝……”
……
姬钺不吃不喝,一连睡了整整三天。其他人等得心焦也不敢催,怕刺激到他。要不是近卫还能听见里面的呼吸声,恐怕早以为他想不开自尽闯进去了。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姬钺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没有发出多大动静,却一下子让整个宅子都醒了。近卫们纷纷赶来,见他气色尚可,总算放下了心。
原本近卫们还想着让他多休养几天,结果姬钺主动说他已经缓过来了,然后像迫不及待似的把死劫经历说了出来。
自从上次姜遗光说自己在镜中待了三年后,近卫们就一直防着,担心接下来会有时间更长的死劫。
时间越久,越分不清镜内镜外,这对入镜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事还是从姬钺口中说了出来。
姬钺说,他在镜中留了足足十年。
近卫们十分震惊,想要问什么,姬钺却不管不顾地一直说下去,好像之前已经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
其他人不得不闭上嘴,飞快记下。
姬钺一进去,发现自己居然就在京城。熟悉的街道,来来去去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孔,脚边有个哭泣的稚□□童。
整条街的人脸都是模糊的,唯有女童面孔清晰,低头看去,女童样貌娇嫩可爱,穿着打扮无一不精细,细软头发梳得整齐,一看就是被家人精心娇养长大的。
她看上去刚学会走路,小小身子站着还有点不稳,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不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说要找娘。
再怎么可爱,也可能是恶鬼的伪装。姬钺不为所动,撇开她就想离开。但不论他走哪一条路,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女童身边。
而且……
第一次丢下她后,女童身后竟出现了一道女子苍白的虚影,神色温柔地注视着他。
姬钺头皮发麻,只能当做没看见。可很快他就发现,每丢下女童一次,那道虚影就凝实些许,样貌也狰狞几分。
他就知道,这女童估计是破局关键。
于是他买了些糖回去,蹲在孩子身边细细安抚,好不容易哄得孩子不哭了,他想找着女童的家,说不定能有办法,便带上女童一起走。
奇怪的是,一把孩子抱起来,那道虚影就不见了。街道上来去人影也陡然清晰起来,就好像一双手忽然拂去了重重迷雾一般。
孩子抽抽噎噎地舔着糖块,她实在太小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只知道自己叫阿萝,家在哪儿却说不清,也不认路。
姬钺边走边问,得知她和她娘独自生活,还有照顾她的几个姐姐,应该是女仆。但她爹却不在家,据说是出远门了。
他抱着孩子一路问路,可没人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镜中世界竟也有官府,他又去找官府,同样没有下文。
姬钺明白,这是死劫非要让自己养着她了。
好在他身上带着些银子,天黑后就找了旅店住下,提心吊胆渡过一晚,第二天接着找。
入镜人可以不吃不喝坚持很久,小孩却不行,这回没了王府的背景,没有朝廷供衣食,在身上带的钱用完之前,姬钺不得不先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而后又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拉了几个人做生意,小赚了一笔。
等生活安稳后,他就带着孩子在京城里来来回回找,可不论怎么找,都没能找到女孩的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见过她,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他只能小心防备地养着孩子。
一旦他有丢下孩子的迹象,女孩身后就会浮现狰狞的虚影,这让他更加警惕。
可不论他怎么试探,都没有任何闹鬼的迹象。
好像只要他能好好养着孩子,就不会有危险。
阿萝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父亲。
第一次,姬钺没有回应,纠正道:“我不是你爹。”
阿萝圆圆的眼睛很可怜地看着他,小声问:“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改都改不过来,姬钺只能随她去。
他也渐渐察觉到了什么。
死劫,明晃晃的阳谋,就是想让他对这个孩子生出感情吧?
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孩子是假的,镜中一切都是恶鬼制造的假象。他不能信。
可不知是不是天性使然?还是这孩子和他有缘?又或者,自己养成了对她好的习惯?
他扶着她走路,亲手为她穿衣,喂她吃饭,生疏地给她梳头,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跌跌撞撞扑到自己怀中。那双澄澈的圆眼睛眷恋地望着他,总能让他生出奇怪又温软的错觉。
好像……他真的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似的。
一年、两年……
三年……五年……
阿萝长高了,喜欢撒娇,娇气得很,总要他哄。可一到外面性子又凶悍得很,谁家小子欺负她总能自己握着拳头揍回去,有人说她没有娘,她也不在乎,嘻嘻笑着说她有爹就够了,她爹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还有人想给他做媒,他拒绝以后,阿萝又高兴又愧疚,小心地安慰他,不必因为她才不续弦,她会听话,和后娘好好相处——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母去世了,姬钺没有纠正过。
阿萝是假的。
姬钺日日受着煎熬,彻底明白死劫想要做什么。
他在等,死劫也在等。
等他把阿萝当成亲生女儿,等他彻底舍不下阿萝的那一天……
想要尽快离开,很简单,只要他发自内心地把阿萝当做亲生骨肉,真心地爱她。
到这时,转机就会到来。
他一日没有真心对待阿萝,就会一日停留在死劫中。
为了早日离开,姬钺不得不骗自己,抛下所有防备,不带任何杂念地对待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女儿。
他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
姬钺知道自己防备心有多重,别人想骗他很难。自己想骗过自己,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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