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中,属于姜遗光和黎三娘的两面铜镜冷如冰,好好地叠放在一起。
……
镜中,姜遗光站在石碑前,不断思索。
穆家最有名的人是穆云,可进了穆家祖宅,他看到的到处都是穆云的父母留下的痕迹,就连这块功德碑,也是给穆云的父母修建的。
穆云本人呢?
目光再度从功德碑上掠过,正面歌颂了穆云父母的功劳,只是没写完。他绕到背面,发觉上面也刻着字。
上面记载着穆云父母教导其子的方法。
年幼时就严格对待,不能犯一点错,父母不能因是自己子女就心软。因为他们认为,小时候犯小错,长大必定犯大过。
日日让他铭记父母养育之恩,陛下圣恩,以免养出不忠不孝之人。
还刻了一处凹槽,凹槽中放着一把戒尺,下方注明,此戒尺长三尺三寸,厚一寸,但凡穆云犯错,便以其惩戒,直到他彻底认错改正为止。
这些还好些,不算什么。
再往下,多了些奇怪的内容。
和上面工匠刻出的端正遒劲的小字不同,下方的文字扭曲,又奇怪,却偏偏能叫他看清。
那是一段,格外古怪,奇怪到完全不像正常人写出的文字。
“父母子女亲缘,永世难忘,子女即便万死也不能回报一二……”
“父母在,不远游,若远游,子女……”后面的字被刀划去,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划痕。
原文出自《论语·里仁》,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碑上文字把这句话改了,却又不知改成了什么样。
“为人子女者,当事事以父母先……”
再往下,更加扭曲的字迹。
大意都是,父母所做一切都是为子女好,子女离不开父母,一旦子女要离开父母,便会变得一无是处,成为一个废人等等。
正面和背面,简直天差地别。
背面的文字看似恭敬孝顺到极致,可姜遗光却能从其中分辨出一些怨气来。
是穆云写的么?
他对父母……到底是爱戴还是怨恨?
姜遗光又想起自己和镇上那些人背后的肉团,还想到了口口声声说要孩子落下,却在孩子即将落下时几乎发疯的赵叔。
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穆云会是被他父母逼死的吗?
不,有些不对。
他想起来,穆云辞官回家照顾父母后,没多少年,他的父母就因病去世了,之后,才是穆云重病而亡。
他盯着那块石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穆云的父母……真是因病去世的吗?
世间父母大多希望儿女出人头地,为什么穆云却会辞官回家?还是以照顾父母的由头?他如果真的希望照顾父母,大可以把父母接上京城,为何要回来在这小镇中?
穆云的父母那样逼迫穆云上进,又怎么会同意穆云辞官?
有没有可能……
穆云并非主动辞官,而让他辞官的人,正是穆云的父母?否则,如果他的父母不愿意,穆云作为一个大孝子,又怎会违背父母之命,辞官回家?
还要再看,姜遗光却在刹那间感知到了什么,用力一蹬,后退几步。
那座功德碑上,骨碌碌滚落下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落在他面前。
姜遗光拔腿就跑。
穆家祖宅很大,外面看着不显,姜遗光仍旧处在虚弱中,他以往也不怎么长肉,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瘦得仿佛一具骨架,背上也剥去了一层皮肉,还在发疼。
他原路返回,往大门口跑去,想要离开。
可……被他放在门槛的,长着自己模样的肉团,不见了。
大门紧闭。
姜遗光疾冲过去要推开门,撞上去的一瞬间就感觉不对劲,他撞着的似乎不是门,而是一副冰冷僵硬的躯体。
他立刻退开,回到屋中。
挂在墙上的两幅画,啪嗒一声掉落。
这反而给了姜遗光以启示。
是了,如果宅子中的厉鬼正是穆云,如果他的执念是孝顺父母……这两幅画的面容为什么会模糊不清,甚至带着一丝诡异?他应当把画护得好好的才对。
他在恨自己的父母!
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做?
要撕了这画像吗?还是其他的?
屋内刮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那两幅画卷卷起,飘飘扬扬荡在半空中,两幅模糊不清的人影好似狰狞厉鬼,就要向姜遗光扑来。
姜遗光再度奔逃,冲进回廊,往正院中跑去。
他也终于看见了那个肉团。
它缩在角落里,已经爬出了小半边身子。一只手伸出来,身躯在地面扭曲、爬行。下半身拖着的巨大肉茧已经完全干扁下去,像被水打湿的一层皮,湿漉漉包裹出下半身轮廓。
它看见了姜遗光。
露在外的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他,一刻不放。
此刻,姜遗光却发现,这条回廊好似也活了过来,不论他怎么跑都仍旧在原地,根本跑不到院中。
不会错的,它来了。
自己一进入小镇,就多了个“孩子”,他成了穆云眼里的“父亲”。
而如果自己的猜想为真,穆云最恨的,应当就是父母。
它不会放过自己。
既然跑不了,姜遗光干脆不跑了,站在原地微微平复呼吸,他也盯着地上那个肉团。
父母……子女……
穆云杀了他的父母。
现在,这个东西,姑且认为它是自己的孩子,它也要杀了自己,然后,取代自己……
还是有些错漏。
外面镇上那群人,也被从茧里爬出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这又是为什么?
父母……子女……是意味着,子女和父母一样么?
这群已经被替代的人,他们脖子后会不会又长出一根脐带来?也生出他们的“孩子”?到时候,这群“孩子”又将替代他们?
姜遗光不断环视四周,试图找出答案。
那个在地上不断扭曲爬行的肉团,一点点向他爬过来。
它仍旧怨毒地盯着他看,好像还在笑。
穆云的父母,又是怎么制住穆云的?
姜遗光的视线,看向了院子正中,嵌在石碑上的戒尺。
会是那个东西吗?
那把戒尺……穆云的父母把它当做了穆家的传家宝。
不论怎样,都可以试试。
姜遗光再度向院里跑去。
院里回廊再度变得很长、很长。那个肉团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姜遗光已经很虚弱了,两条腿几乎要跑不动,可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那个已经把两只手都伸出的东西一定会爬过来,抓住他。
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喘气,眼前的石碑,看着离他不过几尺远,可就是这点距离,成了难以抵达的天堑。
反而是那团东西,离他更近。
近到,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
在那个东西触碰上他的一瞬间,姜遗光重重一踢,竟真的将那个东西踢远了几步,但他也被抓着脚踝,绊倒在地。
不过,他倒下后,竟然离那块石碑更近了些。
姜遗光连爬都来不及爬起身,顺势就着这姿势滚落出去,背脊处脱了皮的地方碾过地面,生疼。
但他也触碰到了石碑的边缘。
石碑底渗出血来,碰上去像是碰着了一块冰,阴冷无比。同时,他的小腿,也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死死抓住。
在即将被拖走的前一瞬,他伸出手去,用力将那根戒尺抽出,狠狠往身后抽去。
一下击在那个东西脸上。
他清楚地看见,抓着他脚踝不放的那块肉团,脸上怨毒扭曲的神色分明多了几分惧怕。
穆云杀了自己的父母。
这个肉团也会杀了他。
戒尺真的能够克制住它么?
姜遗光一步一步向那个肉团走去,那个东西在地面拖行,一步步后退。
现在,猎人和猎物对调了身份。
姜遗光举起了戒尺,眼看就要落下——
戒尺停在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