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察觉自己有任何变化,而卢素……也不知她是因为自身不受善城影响才说谎,还是真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恶人才如此。
人群中,卢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地脸一白,捂住心口,单薄身子软倒下去。
离最近的王婶连忙扶住她。
官府的人来了,听闻有恶人,到得飞快。
姜遗光错后半步,看见他们穿着和外头衙役一般无二的吏服皂靴,腰间配刀,瞧见被扶着晕倒在地的女子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对恶人的排斥叫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其中一人蹲下,要把卢素背回去。
一旁围观的哪里好让他们劳累?一个家住得近些的连忙嚷嚷着叫官老爷等等,不一会儿,从家里推出个板车来。又有人怕这弱女子磕碰着,回家抱了床旧背,细细给她铺好。
那两个衙役倒也省了力气,推着往府衙去。姜遗光方才亲口发过誓说自己不是恶人,大伙儿都信他,但他也抬腿跟了上去。
老百姓们见抓着个可能是恶人的外来者,一些没什么要紧活儿的,你看我我看你,也跟了过去。
姜遗光跟在板车边,时不时搭把手。
身后百姓越来越多,热热闹闹往府衙去。不少人也在瞧他,一开始疑心他也是恶人,听说他当中对天发誓后,立刻变了态度。
身后投来的目光不少。但有几个……
姜遗光忽地猛回过头,正对上人群中一个瘦高温和的男人,那人没想到姜遗光会发现,抱歉地冲他一笑,却没有移开眼睛。
反而姜遗光,面无表情重新转头。
那人应当就是入镜人之一了。
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其他的入镜人,又在哪儿?
他们说,要么对太阳发誓,要么去官府一验。黑色的太阳有什么?官府里又有什么?这才是他跟来的原因。
很快,他就知道了。
官府门外,朱红大门前。
不似平常大门外立两座石狮子,放的是一尊高大石像。
足有一人高,大如牛,毛密如雨,两眼怒睁,额生一角,低着头,足蹄抵地,做出要攻击的模样。
獬豸。
传闻中能辨忠奸,分是非的神兽。
它和天上那轮太阳一般漆黑,因为低着头,黑黢黢圆睁的两眼在柔黑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就立刻移开眼。
方才短短一瞬的对视,他似乎看到獬豸的眼珠直看向他,而后,便是火辣辣地疼,好似眼睛被点燃的蜡烛飞快燎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天上的太阳也觉得刺眼起来。
姜遗光的视线已有些模糊了,他没说出口,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任由善城的城主带其他衙役出来。
城主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眉目慈悲,率人在獬豸身前放上香炉,香炉中不知生了根什么香,竟冒出黑色的烟。
黑烟袅袅,飘散在獬豸周身。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那獬豸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好像,从一块石头,变成了活物。
衙役早就请了大夫来,把卢素唤醒,等香燃尽了,才拖到獬豸像前。
“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卢素崩溃大哭,拼命想往回跑,可她仍被死死按住,放在獬豸兽底下。
姜遗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能明辨忠奸的神兽如何辨认出一个还未做恶事的恶人。
四周围观的百姓俱安静下来,一声不敢吭,望向獬豸的目光皆带着敬畏之意。
卢素还要逃,一到獬豸阴影下便动不了了。
众人瞩目下,黑石雕的獬豸像,缓缓动起来。
头更低,圆睁怒目死死盯着卢素。
不知从何处传来,或许是来自獬豸口中,又或许来自四面八方的野兽低吼声响起。那是说不出品种的某种野兽,吼声响起的一刻,无根飓风呼地狂卷过来,飞沙卷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而后,那獬豸上身伏得更低,额间尖角对准了卢素。
已有不少心软的善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姜遗光站远了些,他仍旧觉得刺眼,可依旧睁着眼看,那股刺痛叫他睁不开眼,他便捂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过去。
据说,獬豸能明辨是非忠奸,辨认出奸臣贪官后,会用角挑破他们的肚子,再把他们吃进去。
但他看见的獬豸,用尖角挑起卢素的侧脖颈,狠狠一划。
那颗头颅落下来。
头颅和脖子连接处,平滑干净,没有一滴血。
而后,獬豸身下仿佛和它连成一体的漆黑阴影忽然间软下去,无头女尸,连着她的头颅,一同沉入了阴影中。
风停歇。
獬豸又变成了一座不动石像。
姜遗光这才放下手。
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其余人的脸了,眼前一片模糊。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是模糊的。他们穿着的衣服颜色也是模糊的。分不清……分不清红绿黑白。
仰头去看,天也混混沌沌,蓝底的天,黑色的太阳也模糊了,一块又一块,分不清是云还是太阳,好像蓝布上乱七八糟的墨块。
他眨眨眼,因刺痛生的泪从眼角流下。
一个模模糊糊的人脸凑近他,叹息道:“善多,别哭了,那女子是恶人。没了她一个,还有别人,找个一心向善的姑娘,不比卢姑娘好?”
是腾山。
又有个人凑近了,拿帕子给他抹去眼泪:“瞧这可怜的孩子,那是恶人,她是为了引诱你也变成恶人,别难过。”这是陈氏。
姜遗光没有反驳,更不能说自己眼睛看不清,点点头,接过手帕擦了,认真道:“多谢陈姑娘,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陈氏同情他,忙摆手:“一条手帕罢了,还有什么还不还的?我给你再做几条。”
姜遗光完全看不清路面了。
他眨眨眼,泪水流得更厉害。
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陈姑娘,我们回去吧。”姜遗光说道。
他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瞧着憔悴又难过,陈氏不忍,连忙拉了他宽慰:“好好好,回去,别再难过了。”
看不清路的姜遗光顺势被陈氏带着往回走,临走前,还同众人一一道别。
他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叫不少人十分痛心,更觉这少年郎是个重情义的善人。